她風華正茂 第37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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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靜之少年時,曾在太子府做侍講,教授太子府上諸王子,其中便包括樂安的胞兄,而機緣巧合之下,便也包含了樂安。 崔靜之臉上的笑意便更深了些。 說話間,仆人已經搬來了座椅,兩人相對而坐,樂安又說了些寒暄話,問候問候身體,樂安便單刀直入。 “先生可有聽說,今春有人科舉舞弊之事?” 崔靜之臉色不變,反而仿佛第一次聽說般,面露驚訝:“哦?” 老狐貍。 前些天她都鬧到皇宮去了,宮內宮外都傳得沸沸揚揚,崔靜之要說他沒聽說,那可真是見鬼了。 樂安腹誹著,臉上卻依舊笑地甜蜜。 “是,先生有所不知吧,就是那個盧嗣卿,今科探花,之前此人行卷時,我便發(fā)現此人才學平平,偏偏京中夸耀者多,實在叫人納罕至極,而前幾日,我更是發(fā)現些蹊蹺,此人很可能是找了代筆,考試的卷子根本不是自己所作,如此才摘得了個探花之名,如今御史臺正在查案,已經取得了一些進展,基本可以斷定此人為舞弊了?!?/br> 崔靜之的眼睛這才稍稍瞪大一些,“竟然如此啊……” “沒錯,就是如此?!睒钒驳馈?/br> 崔靜之斂下眉,“既然如此,那就按律法辦,該革職的革職,該去功名的去功名,也沒什么好說的,便是盧家人也不例外,公主——”他看看樂安,“不必擔心臣會阻撓?!?/br> “我當然不擔心先生會阻撓?!睒钒参⑿Γ跋壬臑槿宋疫€是清楚的?!?/br> “但是先生有沒有想過——一個盧嗣卿處理了,往后呢?盧嗣卿案,歸根結底難道全在他自身嗎?還有,不知先生有沒有看過盧嗣卿的代筆寫的卷子呢?” 樂安連連發(fā)問,原本隨意懶散的坐姿也隨著一個又一個問題拋出,變得越來越筆直。 崔靜之看著這樣的樂安。 半晌道: “臣駑鈍,不曾想不曾看,還請公主細說,臣愿聞其詳。” 他聲音清冷,擲地有聲,話里語氣恭敬,姿態(tài)又低,但卻莫名地,任誰也不會因此便小瞧了他。 ——大概這就是世家的底氣吧。 樂安長吸了一口氣,仿佛回到兒時,她窩在書桌底下,昏頭昏腦地聽了一肚子話,窩地雙腿雙腳都發(fā)麻了,突然聽到那個聲音好聽的侍講說道:“好,今日的課就授到這里了?!比缓笸饷骓懫鹉_步聲。 她大喜過望,忙從桌底往外爬,一邊爬一邊想站起來,然而,又痛又麻的雙腿便不爭氣地一酸——小小的她沒站穩(wěn),反而咕嚕咕嚕,一下滾了出去。 一直滾到一雙烏色六合靴跟前,被一雙腳,一雙腿,攔住了“滾滾”去路。 然后,她“躺”在那雙腳上,聽到那個折磨了她一下午的聲音,冷冰冰地對她胞兄說道: “殿下,這是怎么回事?請殿下細說,臣愿聞其詳?!?/br> 時隔多年,幾乎沒什么差別的兩句話,在此重合,樂安簡直懷疑這老狐貍故意揭自己短,要知道雖然后來她跟這人化干戈為玉帛,甚至還很是當了段時間的師徒,但因為那不怎么愉快的開始,她可很是出糗了一陣,尤其被教授她琴藝書畫的女先生知道樂安逃了她的課,卻跑去“上旁人的課”(樂安表示冤死了),氣得當場就要撂挑子不干,最后還是樂安那太子爹壓著樂安跟女先生賠禮道歉保證不再犯(雖然事實證明樂安往后越來越犯),這事兒才算了了。也是因此,樂安對這句話簡直記憶猶新。 但,此時的她可不再是幼時的她了。 而且,此時的她也不像幼時那般理虧,相反,該自知理虧的,是他才對。 她緩緩吐出剛剛吸的那口氣,看著那雙已經比記憶中衰老了許多的眼睛道: “先生沒看過,沒想過,那么就由我來告訴先生?!?/br> “太、祖創(chuàng)科舉,本意為取天下之才,建萬世之社稷,但自科舉創(chuàng)建以來,數次取士,有多少次是唯才是舉?又有多少次,是唯名聲、唯出身是舉?如此一來,還要什么科舉,直接鄉(xiāng)舉里選、察舉征辟、九品中正就是了,何必再多此一舉!” “盧嗣卿代筆的卷子我看了,是比他自己寫的強,但也不過如此,僅我所知,就有數位文采強于他的代筆的落榜之人,因此,即便沒有代筆,即便那卷子真是他寫的,假如他不是出身盧家,如果沒有他行卷時沽來的名聲,探花之銜,還能落到他頭上?” 第33章 “我也別無選擇?!薄?/br> 崔靜之的住處是崔家主院, 安靜寬敞,卻只住了崔靜之一個人,尤其此時除了崔靜之和少數幾個來往的仆人, 便見不到一個其他崔家人的影子。 因為激動, 樂安的聲音比平常高了許多,但話聲再高,也傳不出這個院落, 滿院只有崔靜之一人聽到。 而崔靜之聽到之后,卻沉默不語。 不說話, 甚至連神情都沒有絲毫變化。 仿佛完全沒有聽到樂安那番話。若不是眼睛還睜著,幾乎要讓人以為他已經睡著。 而見他這樣,樂安便也不說話。 仿佛剛剛那一段話就已經完全道出了心中所想,再無他求,樂安靜靜坐著,仿佛跟崔靜之比定力一般。 然而日光漸漸轉午。 日光落在身上, 從不冷不曬到逐漸燥熱, 過于明亮的光線, 也叫在室外直面陽光的人不得不瞇一瞇眼, 遮一下陽光。 崔靜之便是正朝著日光而坐。 許久之后,崔靜之才終于有了動靜。 他抬起手, 放在額前, 遮住了那過于猛烈的光線。 “日頭大了啊……”他喃喃了一句, 隨即慢慢起身, 走到樂安來之前,他就在圍著看的黃楊木盆景前,“晨起就想著,今兒要把這盆黃楊修好, 卻到這會兒還沒動手?!?/br> “看來我來的不是時候,打擾先生了?!睒钒驳f了這么一句。 “這怎么敢?!贝揿o之笑笑,“公主想何時來便何時來,何時來,都不算打擾?!?/br> 君臣君臣,君為上,臣為下,向來只有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哪有臣子反而埋怨君主來的不是時候的? 或許有,但那已經不是正常君臣,而是哀君逆臣。 當今不是哀君,而崔家,也不能做逆臣。 “可是公主……”崔靜之拿起盆景上,之前放下的那把剪枝刀,“您看這棵黃楊?!?/br> 樂安的目光隨他的話聲,落在那株盆景上。 不知長了多少年的黃楊木,枝繁葉茂,莖粗根深,虬結的根系幾乎將盆撐破,而繁茂的枝葉,也早已遠遠超過它所屈身的那個小小陶盆。 “臣知曉,樹大了,便要修枝,可這樹無蟲無病,枝繁葉茂,臣想要修剪,卻哪一根枝條,都不忍剪去。更怕萬一剪得不好,整棵樹元氣大傷,甚至枯死。那樣,臣的罪過,可就大了?!?/br> 崔靜之看向樂安。 “公主,您可明白臣的心情?” 樂安沉默片刻,隨即,在他的目光中起身。 走上前,伸出手。 “先生剪刀借我一用?!? 崔靜之挑挑眉,遲疑了一瞬,但隨即卻還是刀口向里,遞給了樂安。 樂安用剪刀撥開那層層疊疊的枝葉。 因為生長太過茂盛,黃楊的枝條繁多,從外看郁郁蔥蔥,但從里面看—— “先生且看?!睒钒驳馈?/br> 被剪刀撥開的樹冠內里,無數枝條交錯雜生,粗壯的枝條伸到最外面,承接著陽光雨露,但卻還有許多細弱的枝條,擠在密不透風的樹冠中,枝條細而弱,葉子薄而小。 “外面看沒問題,不代表便真的沒問題,更何況先生您——” 樂安看著崔靜之,“并非執(zhí)剪刀之人?!?/br> 不是置身其外的執(zhí)剪人,而是身在其中,支撐著整棵樹的主干,甚至根系啊。 枝和葉要生長,莖干和根系便從大地中汲取養(yǎng)分,源源不絕地供給著,不管枝葉有多少,不管枝葉是否有病害,莖干和根系都不會因此而斷絕供養(yǎng),更不可能跳出其中,做一個執(zhí)剪人,將病弱的枝條去除。 “至于枯死,先生更是多慮了?!睒钒残α诵?,手中的剪刀輕輕敲了敲黃楊樹干。 “您也說了,樹大了就要修枝,修枝是為了讓樹長得更好,可不是為了讓樹死掉。庭院里總是需要樹的,這棵死掉,還要再種一棵,何苦來哉?您說對吧?!?/br> 只要樹不想著把盆撐破,只要不妄圖把根系扎遍整個庭園,誰又想將整棵樹連根拔起呢? 崔靜之輕笑了起來。 “您說得對,修剪會讓樹長得更好,可是公主,”越過重重枝葉,他摸上那株黃楊的莖干,“您真的……只是想稍加修剪嗎?” 樹大了會有病弱枝,家族大了,更免不了有不肖子弟,無才無能偏借著身份居高位,只是庸碌還好,最怕興風作浪,為家族帶來禍患,而這樣的人,哪怕是家族自身,往往也可將其舍棄,便如大樹修枝。 便如這次的盧嗣卿案。 若只針對一個盧嗣卿,哪里還用得著公主親自上門來說動他崔靜之。 只要公主和皇上表明態(tài)度,只要盧攸還沒糊涂透頂,盧家自己就能把盧嗣卿推出去,把整個盧家撇清。 然而如今,樂安公主親自登門,剛剛又說出那一番話。 他輕聲問:“公主方才所言,若臣沒聽錯,是說科舉形同虛設,世家竊而據之——是嗎?” 樂安沒有回答。 崔靜之又問:“再問一句——這……只是您的意思,還是圣上的意思?” 這次,樂安開口了。 “盧嗣卿案起當日,我便入宮與圣上詳談。之后所有人員信件往來,也無一隱瞞。” 那便也是皇上的意思了。 崔靜之苦笑閉眼。 “所以說,這可不是簡單的修枝啊……” 修枝,是為去除病弱枝,是為了讓世家益發(fā)茁壯,然而科舉,卻是要直接斷了世家的根。 盤古開天地,堯舜啟夏商,及有周一朝,又及秦一世,周禮轉秦制,君王與貴族共治天下,變?yōu)榫鹘y(tǒng)領官僚治天下,然而歷朝歷代,入官之道何其狹,尋常庶民除非依附世家大族,不然只能挖空心思,另辟蹊徑。 再到后來漢魏察舉征辟,九品中正,依舊不過是上位者一張嘴便能隨意粉飾,無才無能者也可包裹成德才兼?zhèn)?,除非遇上天子強勢,世家衰微,否則為官一途,大多時候實際仍舊牢牢把握在世家大族手上。 然而科舉—— “公主,”崔靜之看向樂安手中那把剪刀,“您和圣上想要的,不是這把修枝刀,而是一把無形刀啊?!?/br> 樂安一步不退:“那么先生以為,我和圣上,不該要這把刀嗎?就算我不要,圣上不要,以后呢?” 崔靜之嘆氣。 “自然……該要?!?/br> 不僅該要,還必須要,現在不要,以后也終歸要要,那把刀出現了,就必然會被人揮起,砍向他們這些阻礙著王朝前進的老朽之物,不是公主,也會是皇上,不是皇上,也會是以后的某個人。 總之終歸要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