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翠華山回來后，樂安便有些不一樣了。

    這是冬梅姑姑觀察得出的結(jié)論，其具體不一樣之處體現(xiàn)在，樂安突然又對那些熟人們辦的宴會有了些興趣，會挑挑揀揀地參加一些宴會，還主動請了交情好的幾個朝臣如聶謹(jǐn)禮等在府中小聚，人也不像前陣子那般，經(jīng)常無精打采地模樣——自從婚前那一遭后，冬梅姑姑便額外注意樂安的心情狀況，加之睢鷺臨走前還特意跟她囑咐過，因此這次冬梅姑姑便及時注意到了她的變化，但注意到也沒有辦法，無論冬梅姑姑說什么安慰開解的話，樂安都仍舊是那副模樣。

    但現(xiàn)在，也不知怎么，她突然不再無精打采了，就連聽她說那些從老姐妹口中聽來的朱門八卦時，都又像很久以前一樣津津有味了。

    冬梅姑姑尋思著莫不是駙馬在信中又施展了什么靈丹妙藥，才讓樂安好起來，又或者是希微道長的功勞？

    但不論是誰的功勞，只要公主好起來就行！

    冬梅姑姑歡欣鼓舞。

    這個變化，李承平也察覺到了。

    自睢鷺走后，李承平登門見樂安的頻率，便與樂安成親前無異，甚至比之前更甚，只要有空，他總會來公主府看看樂安，和她說幾句話，甚至也會向她詢問朝政上的事，甚至主動問她要不要干預(yù)一些朝事。

    他急切想修復(fù)兩人之前產(chǎn)生的那一絲裂痕，以及填補睢鷺離開后她可能會有的孤獨幽怨，但是樂安并沒有表現(xiàn)出什么，她對他言笑晏晏，仿佛一切都未發(fā)生，她和他之間從來沒有過嫌隙，仍舊是最親密的親人。

    但是李承平的確感覺到了。

    她的厭倦和不開心。

    哪怕對著他笑，可笑里也全是敷衍和漫不經(jīng)心，就好像他是不得不應(yīng)付的差事，是胡攪蠻纏不得不哄著的小孩子。

    他想讓她像過去一樣指點甚至批評自己，讓她走在前方，引導(dǎo)著自己，可是她已經(jīng)不想在走在他前方，甚至不愿與他同行，不論他說什么，做什么，她都說好，不會提出任何異議，仿佛那些順從的朝臣。

    可是，這分明不是她。

    她也并非真的對他如此順從。

    她只是厭倦了他。

    不獨是他，連同這座城，和這座城里的許多人，都被她厭倦了。

    她想離開這里。

    她想去那個遙遠(yuǎn)的瓊州。

    李承平看出了她的心意。

    所以愈發(fā)不安和惶恐。

    可是她不說，不表現(xiàn)，他便也沒有勇氣揭穿，更沒有勇氣說，姑姑，你去吧，去那個地方吧，不必再管我了。

    然后便一直自欺自人到現(xiàn)在。

    但現(xiàn)在，樂安看著他的眼神終于變了。

    變得不再敷衍，不再漫不經(jīng)心，變得像很久很久以前一樣，會嘴角噙著笑，縱容又珍惜地看著他，會仔細(xì)認(rèn)真聆聽他的話，會分析他作為的得失，會指點他如何行事……

    就像很久很久以前一樣。

    就像兩人之間從未有過嫌隙一樣。

    李承平大喜過望，他越發(fā)頻繁地造訪公主府，像小時候一樣依賴著她，將朝政巨細(xì)無遺地都說給她聽，甚至后宮有什么苦惱也都說給她聽，他以為一切都回到了最初，他以為她已經(jīng)斷了那個離開的念想。

    直到某一天——

    樂安再也收不到睢鷺的信。

    那是平平無奇的秋日的一天。

    京城已經(jīng)入了秋，但樂安收到的睢鷺寄來的信，所描繪的卻還是盛夏的光景，因為瓊州與京城有著一個多月的“時差”，所以雖然幾乎每日都能收到瓊州來的信，信上的內(nèi)容和睢鷺的處境，卻是隔了許久的，那最后一封信上，睢鷺說他要帶人去一處據(jù)說極為兇悍的山民聚居地，寫信的第二日就去，還開玩笑說希望這處山民的首領(lǐng)不要再看上他了。

    但睢鷺的第二封信遲遲沒有到來。

    起初樂安并未在意。

    從京城到瓊州，山長水遠(yuǎn)，哪怕是用官驛寄信，信件送遲了也是常有之事，雖然睢鷺是一天寫一封信，但樂安經(jīng)常是好幾天收不到一封，然后又在同一天收到好幾封。

    雖然這次，已經(jīng)接連五六天都再沒有收到來信。

    但也還算正常。

    但五六天正常，七八天、十來天、甚至半個月呢？

    連續(xù)半個月沒有收到來信，樂安終于按捺不住，甚至主動派人去離京城近的幾個驛站去問。

    驛站卻說一個多月前的信早就都派發(fā)完了，就連新送來的信件也已經(jīng)派送。

    樂安還查了以往信件上，從瓊州到京城各地驛站的印戳，又找李承平詢問各地驛站有無什么水旱災(zāi)害可能導(dǎo)致信件堵塞延期。

    得到的答案，卻是一切正常。

    那么只剩下一個可能——

    睢鷺出事了。

    第101章 士為知己者死

    失去睢鷺音訊的第十六天。

    樂安醒地很早, 從天邊剛現(xiàn)魚肚白到天光大亮，她雙手抱膝，一動不動地坐著, 看著窗外的天光越發(fā)明亮, 門外有侍女窸窸窣窣徘徊走動的聲音，卻沒有一人敢敲門或問一句。

    因為自從失去睢鷺音訊，樂安的睡眠便變得不太好, 總是輾轉(zhuǎn)很久才能睡著，于是冬梅姑姑便不許侍女們在早晨打擾她, 好讓她能補覺。

    但她今日卻早早地醒了。

    “還不叫公主嗎？已經(jīng)這個時候了……”到了早膳的時間，外面的侍女開始小聲耳語。

    樂安睫毛微動，看著門外的人影，嗓子里終于發(fā)出干啞的一聲：“進來。”

    侍女們魚貫而入。

    樂安抬頭看她們。

    平日她最親近的是春夏秋冬四個侍女，這會兒冬梅姑姑和夏枝不在，進來的是秋果和春石, 還有兩個面熟的小侍女, 都是年輕的面孔, 最少的也在她身邊服侍了兩三年。

    樂安下了床, 侍女們便圍上來，端水的端水, 拿衣的拿衣, 秋果用溫水濕了布巾為她凈面, 春石在衣架尚挑挑揀揀。

    “記得你小女兒快周歲了?！睖?zé)岬牟冀砩w在臉上時, 樂安對秋果說道。

    秋果臉上登時露出驚喜的笑，一邊小心給樂安擦著臉一邊道：“嗯，三天后就是了?！?/br>
    樂安對下人很好，尤其是貼身服侍的婢女, 婚喪嫁娶，兒女成年抓周，她都會記得，甚至還會親自參加，為她們祝賀，但最近，因為睢鷺的事，誰都看得出來樂安的異樣，因此秋果自然不會再拿這種小事去打擾她。

    樂安嘴角微微露出一絲笑意，低頭打開梳妝匣，挑了個色澤溫潤的白玉鐲，舉起來，道：“提前給你小女兒的抓周禮?！?/br>
    “謝公主！”

    秋果歡歡喜喜地接過鐲子。

    卻是直到樂安梳洗結(jié)束，又拒絕了早膳的安排，而是直接盛裝入宮后，才突然疑惑——抓周禮為何要提前給？

    *

    樂安進宮時，早朝剛剛結(jié)束。

    她沒有去后宮，沒有去紫宸殿，而是直接去了上朝的含元殿。

    文武百官從含元殿魚貫而出，路過她的轎輿，有人驚喜，有人驚詫，有人驚疑，許多人上前行禮，樂安都微笑以對，卻對他們的試探毫無回應(yīng)。

    直到百官都散盡了，她才緩步行著，走到了大殿前。

    殿門兩旁的守衛(wèi)看見她，驚訝地面面相覷，卻無一人上前阻攔，反而在對視一眼后齊聲下拜，“見過公主！”

    樂安笑著讓他們起身。

    仔細(xì)瞧了瞧左邊守衛(wèi)的臉，從腦海里翻出久遠(yuǎn)的記憶，笑著問道：“你是崔家的？延熙十七年開始在含元殿當(dāng)差？”

    沒想到樂安還記得他，那守衛(wèi)小哥瞪大眼，身子登時標(biāo)槍一般筆直：“是！公主！”

    雖然也擔(dān)了個崔姓的名頭，但他只是崔家一支最不起眼旁支的庶子，不管在家中還是在整個家族，都是不起眼的小人物，因此也就混了個皇宮禁衛(wèi)當(dāng)，偏偏守的地兒又是含元殿，天天地看著那些文武百官權(quán)相寵臣，愈發(fā)顯得自個兒卑微如塵。

    卻萬萬沒想到，自己這么個小人物，竟然還能被樂安公主這般人物記住。

    于是，慷慨激昂地回答后，守衛(wèi)小哥忍不住又小聲說了句：“公主您記性真好……”

    記性好嗎？

    樂安笑了笑。

    其實不是記性好。

    只是當(dāng)人在失去時，便格外注重起以往那些或許根本沒有在意的尋常的、細(xì)微的東西，因為，正是這無數(shù)尋常和細(xì)微的東西，才組成了完整的生活。

    也是她即將失去的生活。

    她慢慢走著，登上含元殿前，那長長的、高高的漢白玉石階，衣擺拖著地，發(fā)出沙沙聲，仿佛很久很久以前，她第一次獨自登上這個大殿，看著高高的殿宇，內(nèi)心忐忑地問自己：我能不能做好？

    一晃眼，已是二十余載。

    二十年來，原本陌生的大殿變得無比熟悉，無論是殿外的守衛(wèi)，還是殿前的石階，即便在已經(jīng)離開這里的四五年后，仍然在重新看見的一瞬間，便涌現(xiàn)出無盡的回憶。

    “公主？”

    身前急匆匆跑來一個內(nèi)侍，彎腰躬身喚道。

    不是王內(nèi)侍，也不是她熟悉的其他什么內(nèi)侍，而是個徹徹底底的生面孔。

    是了。

    再怎么熟悉的地方，也已經(jīng)不是她的地方，再多熟悉的人和物，也早已有了新的人和物。

    “陛下正和幾位大人議事，聽說您來了，便讓小的來迎您，陛下一會兒就到?！蹦吧婵椎膬?nèi)侍彎著腰恭敬道。

    樂安點點頭，沒說什么，任由那陌生內(nèi)侍引著去了等候的偏殿。

    *

    “陛下，公主已到偏殿等候?！?/br>
    那位樂安陌生的內(nèi)侍從偏殿回來后，便向李承平稟報。

    而李承平，卻并未像內(nèi)侍說的那樣跟官員議事——不，準(zhǔn)確地說，他的確在議事，但并非跟“幾位大人”議事，而所議論的，也并非常理而言的朝廷大事。

    “吩咐偏殿的人小心伺候著公主，不可有一絲怠慢?！崩畛衅匠莾?nèi)侍揮揮手，隨即便又將目光轉(zhuǎn)向“議事”的對象，焦急地問：

    “敬貞，你說那睢鷺真的可能出事了？”

    李承平察覺到睢鷺可能出事的時間，并不比樂安晚太多。

    因為睢鷺在給樂安一日一封信的同時，也幾乎是每隔十來日便往中央寄來奏章，寫明到任后遇到的種種問題，和他要做以及想要做的舉措等，本來這奏章直接上到吏部，由吏部或內(nèi)閣處理皆可，但因著一點兒私心，李承平每次都會親自看這些奏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