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潛機感到冰魄心法的清涼之氣流入根須，想勸子夜文殊停下，卻無法再發(fā)出聲音。

    不禁心中一酸，對不起啊子夜，真對不起，我發(fā)誓的時候確實以為自己能回去。

    早知今日，就讓你好好練你的冰魄心法，做你的無情院監(jiān)，沒有朋友就不會為朋友難過吧。

    你就算把一身靈氣輸給我，也是杯水車薪。

    宋潛機，別走、別走。

    他聽見衛(wèi)真鈺的哭聲，感到不盡火的溫暖之氣流入根須。

    如果能說話他一定會罵人，男兒有淚不輕彈，哭哭啼啼、結(jié)結(jié)巴巴像什么樣子。我苦中作樂的精神，你怎么一點沒學(xué)會呢？

    緊接著，他感到各種各樣的靈氣涌入各個根須，像小溪匯成大海。

    萬千金色葉片沙沙作響，如一首壯烈的琴曲。

    宋潛機對世間的十萬八千個不舍，一個也說不出來了。

    他的枝條無邊無際地伸展，收攏搖搖欲墜的天壁。

    大地仍在顫動。這顆新生的擎天樹，能否撐起天地？

    宋王放棄飛升，舍身救世。我修為微薄，也愿盡力而為！陳紅燭將百花殺插入泥土，也像千渠修士、宋院弟子一樣向擎天樹輸送靈氣。

    又有人道：什么仙盟，什么千秋萬代，此世毀滅，誰能獨活？！

    宋王已去。能不能挺過這一關(guān)，就靠我們了！

    無數(shù)修士跪倒在大陸盡頭，越來越多的人還在從雪原趕來。

    在這一刻，所有人忘記仇恨、偏見、憤怒和痛苦，心無雜念，傾其所有。

    人間愿力，盡聚于此。

    擎天樹的根須從眾人身邊破土而出，形成新的樹干。

    十樹變百樹，百樹變千樹，新生樹與擎天樹相比顯得十分纖細(xì)瘦弱，卻堅定向上生長，環(huán)繞著巨大的擎天樹。

    從大陸盡頭到裂冰原，千樹萬樹抽枝長葉。

    自今日起，支撐天地的不再是一株擎天樹，而是一片通天徹地的森林。

    宋潛機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

    他好像還未出生，沉睡在一片柔軟如云的黑暗中。

    直到被熟悉的聲音喚醒。

    喂，醒醒！你能聽到我說話嗎？

    你是旁、旁白？宋潛機睜開眼，什么也沒看到，我這次死了還是沒死？

    旁白輕咳一聲：你不記得了嗎？你放棄飛升，將自己種成新的擎天樹，因此得到了世界本源意志的承認(rèn)。你的rou體雖然消亡，但你的魂魄受到保護，養(yǎng)在擎天樹里，留有一線生機。

    往事徐徐浮現(xiàn)，千萬人的哭喊聲猶在耳畔回響，宋潛機發(fā)蒙的頭腦開始緩慢運轉(zhuǎn)：我沒死？

    旁白感嘆道：沒想到啊，你掙脫了劇本，以一己之力替整個世界逆天改命。來，吃顆冰鎮(zhèn)葡萄，你最喜歡的！

    宋潛機拒絕：我現(xiàn)在有點冷。

    旁白殷勤道：那喝杯熱橙汁，熱橙汁總可以吧。

    宋潛機噸噸噸灌下一杯，不由感嘆：還是熟悉的味道。

    第207章 破土新生

    你現(xiàn)在感覺怎么樣？旁白問。

    宋潛機懶懶地答：就這樣, 還不錯。

    沒了不死泉，沒了最強修為，連rou身都沒了, 你還感覺不錯？

    你不懂。

    宋潛機心想我這輩子打完了我的仗, 守住了我的土地，完成了前世沒做到的事, 陰差陽錯讓這世界也變得更好，如果要說遺憾, 只有一個罷了。

    你剛說我的魂魄養(yǎng)在擎天樹里？你怎么也在這兒？他問。

    我是旁白，無形無體，隨機游移在世界任何一處?，F(xiàn)在得到世界本源意志默許，來叫醒你。旁白十分殷勤地獻(xiàn)上兩盤瓜子花生, 嘗嘗，也是你之前喜歡的。

    宋潛機磕著瓜子陷入沉思：光陰長河，也是你得到默許才放出來給我看的吧？上次你誑我！

    咳咳，過去的事情，咱們不提了吧，以后日子還要過

    宋潛機甩袖：誰要跟你過！他問，我這次要是失敗了呢？

    旁白沮喪道：你是最后的轉(zhuǎn)機, 你如果失敗, 大家只能一起完蛋，我也完蛋。

    宋潛機想, 世界本源意志有自救心，卻無法直接干預(yù)世界演化發(fā)展, 只能送他回到過去重新來過, 給這世界多一次機會。

    如果他失敗了, 整個世界連旁白都不復(fù)存在, 所以他成功之后給他開了后門？還放旁白進(jìn)來作陪？

    宋潛機其實不怎么生氣，現(xiàn)在養(yǎng)在樹里，總比在別人的界域里好。

    寄人籬下的滋味多不好受，問問以前他麥田里的打工魂就知道。

    你還有什么需要？旁白狗腿地問，我盡力。

    宋潛機：我想回去種地，行不行？

    你可是擎天樹，現(xiàn)在這天地靠你支撐，你相當(dāng)于創(chuàng)世，不，撐世神啊。只要你努力結(jié)果，果子呱呱墜地時，就能得到新rou身。旁白夸張道，屆時你以神明之身，比肩凡人，自然能回去種地了，恭喜恭喜！

    以神之身，比肩凡人？逆向修煉嗎？

    宋潛機哭笑不得：同喜同喜。外面定有人牽掛我，我還想告訴他們我的魂魄未湮滅。

    旁白犯難了：樹只能開花落葉結(jié)果，怎么跟人說話？

    我試試。宋潛機決定努力一下。

    金色擎天樹瑰麗壯美，散發(fā)著淡淡金光，好似溫柔和煦的陽光。

    重重濃霧被光芒驅(qū)散，大陸盡頭從此不再是陰陽隔絕的死地。

    人們仰望新的擎天樹，便感到一種堅實壯闊又柔和的力量。

    其他小樹環(huán)繞它生長，欣欣向榮，絲毫看不出七天前大地將崩，天穹將傾的末日之景。

    整整七天七夜，各地凡人望向西天祈禱，修士冒著風(fēng)雪、齊心協(xié)力渡過裂冰原，奔向大陸盡頭。

    所有人向擎天樹輸送靈氣，終生出這片生機盎然的森林。

    當(dāng)大地不再顫抖，擎天樹不再搖晃時，大陸盡頭被呼喊聲淹沒。

    這是奇跡的誕生，是難以言說的震撼。

    不管從前有何嫌隙、各自門派有何舊怨，出身來歷有何不同，至少在這一刻，千萬人悲喜相通。

    他們邊哭邊笑，大喜大悲，茫茫然不知道該做什么事，該說什么話，甚至不知道還留在這里有什么用，只知道人間沒有宋潛機了。

    此界救回來了。

    我們挺過了這一關(guān)。

    可是宋王回不來了。

    擎天樹抖動葉片，沙沙聲越來越大，好似一首輕緩悠揚的樂曲。

    眾修士聽著這首歌，像被無形大手輕拍后背，情緒逐漸安定下來。

    陳紅燭最先站起身：宋王以身合道，是為生靈存續(xù)、人間太平，不是為了讓我們在這里哭。華微宗弟子何在？

    華微弟子齊聲應(yīng)是，在陳紅燭帶領(lǐng)下返程。

    子夜文殊從地上摘下了什么東西，然后站起身，帶著依依不舍的青崖書生們離開。

    紀(jì)辰看著子夜文殊，喃喃道：他沒什么要對宋兄說的嗎？

    他當(dāng)時按宋潛機的安排，將裝滿千渠沃土的盒子交給對方。那時候他就覺得子夜文殊過于冰冷，情緒內(nèi)斂得不像真人。拿到盒子后，即使懊悔、憤怒、痛苦也只說了兩字。

    跟這種人打交道，想來十分辛苦。

    子夜文殊與孟河澤擦肩而過。

    孟河澤余光一掃，注意到他手里的東西，忽然抹干眼淚站起身：這個季節(jié)，該準(zhǔn)備收麥子了。

    紀(jì)辰：你說什么？

    我說我要回千渠收麥子！

    紀(jì)辰一把拉住他衣袖：我不信，你定要去西海當(dāng)魔頭，宋兄會不高興的。

    紀(jì)辰心想，你要是敢去，我就畫個困陣，咱倆一起困死在擎天樹下等宋兄。

    一年、十年、一百年、千年萬年只是擎天樹壽與天齊，他們卻活不了那么久。

    如果白日飛升就要去一個沒有宋潛機的世界，那不如在擎天樹下化作枯骨。

    卻聽孟河澤道：他一定還會回來。

    你怎么知道？紀(jì)辰怔然，不可置信地問，你看見了什么？

    孟河澤驕傲地抬起頭，在紀(jì)辰和其他宋院弟子面前，從未感到如此優(yōu)越。

    他小心翼翼地從地上摘了什么東西，炫耀地向眾人展示：你家擎天樹，能開出土豆花？

    淡紫色花苞在他指尖綻放，猶帶一滴晶瑩露水，與宋院花園中的一模一樣。

    這是土三的花，登聞雅會前夜，師兄便送這朵花鼓勵我。那是很久之前，那時候我們還在華微宗外門打工

    宋院弟子圍著他，眼睛發(fā)亮地聽他講故事。

    其實那夜宋潛機送出的土豆花有兩朵。按理說花開兩朵，各表一枝。但孟河澤始終沒有提起另一朵。

    千渠弟子不時發(fā)出陣陣驚呼，只有衛(wèi)真鈺站在人群外，閉眼仔細(xì)聆聽樹聲。

    金色樹葉沙沙搖曳，起伏如海，像暗合某種規(guī)律的樂曲。

    四周人聲漸漸淡去，唯有樂曲在他耳中回響。

    他出身世家，略通音律，此時只恨自己沒有刻苦鉆研過音道。

    不然他一定能聽出更多。

    我聽不出來，總有能聽出來的人！他忽然睜開眼，四處奔走，在人群中橫沖直撞。

    人們不知道他在找什么，以為他大受刺激，陷入瘋癲。李次犬和祝勝喊著衛(wèi)王，試圖攔下他。

    直到衛(wèi)真鈺遇到一個荊釵布裙、懷中抱琴的蒙面女子。

    他走到對方面前，暗含期盼道：

    你是不是也聽到了？這首曲子在說什么？

    他沒有說出對方的名字，他也沒想到自己跟此人還有平和對話的一天。

    可是茫茫修真界，誰的音道造詣還能比此人更高？

    他怕對方不告訴他，更怕對方說沒有，一切只是你的幻覺。

    月圓之夜，魂歸來兮。抱琴女子腳步不停，目不斜視，從他身前經(jīng)過，你們?nèi)粝虢踊厮蝗缛ゴ蛟爝m宜魂魄寄居的法器，八月十五來碰運氣吧。

    魂歸來兮，魂歸來兮！衛(wèi)真鈺瞬間被巨大的喜悅沖擊，頭腦陣陣發(fā)暈，一時不察讓那女子走遠(yuǎn)了，只能大喊：哪一年？

    人影杳然，話聲伴著琴音從天涯飄來：每一年。

    衛(wèi)真鈺望著她纖細(xì)的背影，高聲道：謝了。

    第208章 但愿人長久

    宋潛機兩世為人, 卻是第一次做樹。

    以后別人說他真不是人，他都無法反駁了。

    他在旁白的陪伴下，努力地練習(xí)扎根、抽條、長葉、開花, 以及感知外界。

    流云路過他，清風(fēng)吹過他, 他漸漸能感覺到頭頂天壁傳來的溫度, 以及千渠沃土甘甜鮮美的味道。

    真奇妙。

    干得漂亮！加油啊宋潛機！旁白專業(yè)捧場，魂魄再養(yǎng)結(jié)實一點, 就可以托夢給外界了！

    托夢？

    只要對方心里想著你、虔誠地為你祈禱，你借由信愿之力，就可以入對方夢中。旁白說, 你可以試試感知信愿, 哪處有亮起的金色光芒, 就是你能托夢的對象

    宋潛機按旁白所說沉下心思, 將意識放入千絲萬縷遍布大陸的根須中, 漆黑視線中霍然亮起一片璀璨金光。

    光斑密密麻麻，遍布全世界, 令他倒吸一口涼氣，立刻關(guān)上了感知。

    劉木匠到底搞出來多少小塑像？遠(yuǎn)銷海外了？

    我還是練好開花吧。宋潛機說。

    舊歷末年, 浩劫降臨, 天崩地裂, 日月無光。千渠王舍身合道, 化擎天之木, 還萬物以生機，還人間以太平

    朗朗讀書聲飄出窗外, 驚飛枝頭梳毛的麻雀。

    不一會兒, 那些鳥雀又飛回來, 見怪不怪地嘰嘰喳喳，為教室里書聲伴奏。

    秋高氣爽，人也渾身清爽，八九歲的稚嫩學(xué)生們念起史書搖頭晃腦，竟沒一個打瞌睡。

    教室后排坐著十余位不穿學(xué)服、年輕已經(jīng)十四五歲的少年郎，也跟著他們一起念《千渠神王本紀(jì)》，認(rèn)真到近乎虔誠。

    每年都有數(shù)不清的年輕人，從世界各地不遠(yuǎn)千里來到千渠學(xué)院，經(jīng)過考試插班進(jìn)修，被稱為游學(xué)生。

    書念完一段，教書先生照例詢問感想。

    我以后要造一座不用靈石也能飛的大船，飛到大陸盡頭去，親眼看看擎天樹。

    我要織出最保暖的衣服，讓普通人穿上，抵御雪原的風(fēng)雪。

    我要帶上千渠的泥土，給擎天樹多多填土。

    游學(xué)生們聽得忍俊不禁，小孩的想象力果然不凡。

    但飛行法器如何不靠靈石驅(qū)動？凡人進(jìn)入雪原就會被凍死，如何渡過恐怖的裂冰淵呢？

    只見一貫嚴(yán)厲的教書先生竟緩緩點頭，沒有斥責(zé)他們異想天開，溫和鼓勵道：很好，相信你們能創(chuàng)造未來。

    游學(xué)生們面面相覷，心中不約而同地感嘆：這就是千渠啊。

    千渠，千乘之都，四大洲的中心，奇跡誕生之地。

    凡人制造出的火器、織機、農(nóng)具遠(yuǎn)銷各地。據(jù)說千渠靈石礦場里，已經(jīng)裝上了一種蒸汽驅(qū)動的機器，便是千渠第一工坊的凡人制造的。

    宋王合道十年，千渠郡飛速發(fā)展，修士與凡人的界限早已模糊。

    大家再拿出《千渠史》第一卷 下冊，翻到趙家仙官增稅那章。教書先生輕咳，壓下滿堂興高采烈的議論聲。

    游學(xué)生們見氣氛變化，立刻正襟危坐

    千渠人從不逃避以前的苦難和血淚，相反他們學(xué)習(xí)苦難，珍惜和平。

    書還沒念，忽聽樓下傳來一陣喧嘩，教室里六十多顆小腦袋蠢蠢欲動，止不住向窗外張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