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父去哪兒了？季千山眼底通紅，蒼白的面龐上泛著一絲不正常的紅，徒兒做噩夢了，我夢見師父不要千山了。

    我去給你煮藥了。說著方晏初招了招手，那只瓷碗漸漸飄了起來，然后平穩(wěn)地移進(jìn)了方晏初手里。方晏初三指輕捏，一只湛清碧綠的玉勺便落進(jìn)他手里，千山要好好喝藥才好得快。

    季千山隨著他的手把一勺藥吞進(jìn)口中，在口中存了一會兒，像是存著什么喝藥的勇氣似的閉了閉眼睛才將那一口藥咽下。咽下去的一瞬間，他的眼淚就沖出了眼眶，眼淚汪汪地看著方晏初道：師父，好苦

    那吃點(diǎn)糖。方晏初早就準(zhǔn)備好了，從身旁的荷包里掏出一塊糖來放在季千山手心里，這是咱們凌云殿制的清心糖，我沒叫他們加清氣，對你的身體也沒有害處。

    季千山眼尖，一早就瞧見方晏初荷包里有兩種糖，除了掛上凌云殿牌子的另有一種，沒包裝也沒造型：我要吃師父吃的糖。

    好好好，給你吃。方晏初把整個荷包都塞進(jìn)季千山手里，大方表示道，你想吃什么吃什么。

    師父對我最好了。季千山開心地挑了一個填進(jìn)嘴里，又含著糖看著方晏初，師父也這么覺得嗎？師父也覺得千山現(xiàn)在的下場是報應(yīng)嗎？師父是不是覺得我不該趕青龍?zhí)映鋈ィ?/br>
    方晏初用玉勺輕輕攪動著瓷碗中的藥液，褐色藥液上冒出一個小小的白色泡沫，他將泡沫吹開：并不，你若是覺得青龍?zhí)用胺噶四悖梢詫⑺s出去。但你不應(yīng)對青龍?zhí)觿邮帧?/br>
    師父是覺得季千山捏了捏被角，我隨意與人動手壞了凌云殿的名聲嗎？

    凌云殿的名聲倒在其次張嘴你最不該的是讓青龍?zhí)訉⒂晁畠A注在你身上，你身體弱，淋了雨會生病的。

    師父不怪我？

    怪你做什么？

    季千山語氣低弱，仿佛有無盡后悔之意，低頭說道：我將青龍?zhí)哟騻?，必然會讓青龍一族與凌云殿結(jié)怨，到時候便又多一股勢力與師父作對了。

    這世上與我作對的人太多了，多青龍族一個不多，少青龍族一個不少。再說了，要是青龍一族真的因為一個龍?zhí)佣c我結(jié)怨，那他們到底對我有多大助益就值得商榷了。

    方晏初也不只是為了寬慰季千山，今日有季千山在他身邊得罪了青龍族，但要是沒有季千山，他身邊也有孔渠這種入魔之人。該得罪的人早晚要得罪，倒不如開頭就把這些人挑出來，免得日后壞事。

    嗯。季千山乖巧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順從地又喝下一勺藥，我不過是淋了場雨就變成了這樣，師父會不會覺得我身體太差？

    方晏初答道：你身體確實弱，以后要是再有人來凌云殿鬧事，你只管在殿里帶著，打發(fā)人的事兒交給道童們就行了。以后我會挑個好的道童做掌門，主管凌云殿大小事宜。

    那以后千山還能跟著師父一起出去打架嗎？我想跟著師傅學(xué)習(xí)道法。

    你是血?；?，不學(xué)道法也足以自保了。方晏初把藥碗放在床邊的凳子上，半碗藥液在瓷碗中繞了個圈又落了回去。

    可是我想保護(hù)師父。

    方晏初看著他的眼睛，撫摸著他的頭發(fā)，語氣中帶著贊許和嘉獎：有心了，但你還是小孩子，現(xiàn)在還不用管這些。

    兩人正說著，忽聽得門外小道童敲門：師叔，麒麟族長前來求見。

    季千山耳尖忽而一動，麒麟族也是方晏初想要拉攏的種族，按理來說麒麟族長在等級上跟孔渠算是平起平坐，但是孔渠落入魔道之后平白矮人一頭，現(xiàn)在凌云殿里也就只有方晏初一個人接見比較合適。

    師父，公事要緊，這藥我自己喝也沒事的。

    方晏初也放心他，再說了還有孔渠在旁邊呢，他指了指孔渠：你看著他把藥喝完，我先去見見麒麟族長。

    哦?？浊逊疥坛跛统鲩T去，反手關(guān)上了門，看著尚且臥病在床的季千山道，你師父走了，還裝呢？

    季千山掀開被子，伸手撈起凳子上的瓷碗將藥一飲而盡，喝完之后將碗端端正正地放了回去：麒麟族長是誰？

    麒麟子唄，我可警告你啊，這個麒麟子可是只比我晚生五十年，最重要的是，他入道晚，現(xiàn)在的外表是個七十多歲的老大爺，你下手也別太狠了，別把他老人家打得生活不能自理。

    要是麒麟族對師父衷心我自然不會下手，可若是像青龍族，季千山對著鏡子整了整外袍的領(lǐng)口，對師父有什么非分之想，就別怪我不留情面了。

    第三十九章

    （三十九）

    季千山進(jìn)凌云殿整一千一百年那天，方晏初為他舉辦了盛大的成年典禮。

    他作為血?；?，百年為一歲，算上方晏初從血海里艱難跋涉的那九百年，季千山誕生至今正好兩千年整。上古之人皆以二十歲為成年，季千山也正正好好二十歲了。

    季師弟，季師弟！凌云殿新晉掌門人正忙著滿山找季千山呢，祖宗！祖宗哎！前頭都等著你呢，你可跑哪兒去了？

    方晏初說到做到，說不接管凌云殿就真的一點(diǎn)都不管事，把之前玄天君負(fù)責(zé)的事情都交給道童們?nèi)プ隽?。道童們和玄天君的處事自然差得遠(yuǎn)，剛接手的時候也是焦頭爛額，后來漸漸上手了也就習(xí)慣了。

    尤其是后來方晏初又一手選出了幾個道童，一個最出挑的做了掌門，剩下的被方晏初分著編進(jìn)了凌云殿幾個分殿里，分管內(nèi)政外交，臨了還親自教了幾個人一段時間的道法。

    我凌云殿中人總不能讓別人小看了。方晏初抱著這樣的想法，把幾個道童的修為愣是從不到渡劫期愣生生拔成了仙門中人。幾個道童也是投桃報李，對方晏初這個圣人言聽計從，堪稱忠心耿耿。

    特別是凌云殿的新晉掌門周繼道。

    他的姓氏來源于他的家鄉(xiāng)，周繼道本是不周山下的一根血藤，因而自命為周。那年天下大旱，凡是未得道的植物都死的死亡的亡，血藤的鄰居們一個個死走逃亡傷，只剩下血藤一個在不周山下扎根。

    當(dāng)年方晏初還是龍游君的時候，路過不周山時恰好被血藤勾住衣角，低頭一看血藤已經(jīng)幾近枯萎，遒勁有力的藤蔓鮮紅如血。明明已經(jīng)是油盡燈枯之兆，但血藤的根卻緊緊地攀附著不周山大的山石，頗有堅貞不渝，忠誠守信之意。

    龍游君被血藤的精神感動了，終于發(fā)動了自己萬年不動一次的慈悲心，將血藤救助下來，連同一截不周山山石都移進(jìn)凌云峰，以助血藤修煉。為了讓他名正言順，還幫他拜了玄天君做師父，將來也得寫在凌云殿族譜里的。

    周繼道的名字是當(dāng)了凌云殿掌門之后改的。所謂繼道，繼承道統(tǒng)也。方晏初給他這個名字也是希望他為凌云殿繼承道統(tǒng)，傳承衣缽，執(zhí)凌云殿薪火而傳，可謂是期望甚大了。

    周繼道自從當(dāng)了凌云殿的掌門也是宵衣旰食，兢兢業(yè)業(yè)地處理凌云殿的大事小情，不管是內(nèi)政還是外交全都一把抓，現(xiàn)在連找失蹤的小主子都親力親為。

    季師弟！周繼道從凌云殿的峰頂一路往下找，一路找一路喊。凌云峰可太大了，群山相抱，山外還有山，不知盡頭在何處，周繼道喊得嗓子都啞了，季師弟！

    掌門師兄，他身旁的道童也累得上氣不接下氣，靠在一人多粗的樹干上歇?dú)猓贿呌檬稚戎L(fēng)一邊說，掌門師兄，咱們這么找也不是個辦法。凌云殿這么大，等找到了那祖宗，太陽都下山了，耽誤正事啊。

    這個道理周繼道何嘗不知道呢，但是：那能怎么樣？現(xiàn)在的問題就是找不到他，整個典禮就不能開始。

    那他總有個經(jīng)常去的地方吧，或者有沒有可能他聽見了咱們的聲音但就是不愿意出來呢？

    那按照季千山平時的表現(xiàn)，周繼道琢磨著，那有可能啊。

    師兄，您聽我一句勸，咱們找得再仔細(xì)那也擋不住他自己不愿意出來啊。

    這祖宗聽見師叔的聲音倒是不躲，周繼道可太替季千山謙虛了，要是季千山聽到方晏初出來找他那豈止是不躲啊，那得上趕著迎出來，可是咱們現(xiàn)在總不能讓師叔出來找人吧。

    那孔渠大人呢？

    周繼道有點(diǎn)為難了：那位大人他可是入魔了啊。

    他倒不是歧視入魔的修士，主要是入魔的人容易被雷劈啊。周繼道自己都剛從快死的狀態(tài)里出來沒五千年呢，哪兒敢上趕著找雷劈啊。

    唉周繼道嘆道，要是我嗓門夠大就好了，我聽說有擅長cao縱聲音的人，能從咱們山門一直喊到后院，而且纏綿幾日繞梁不絕。

    下輩子吧，現(xiàn)在現(xiàn)練也來不及了。

    是啊。

    兩人正說著，忽聽得身邊的草叢中窸窣作響，似乎有什么東西要鉆出來了。兩人立刻打起十二萬分的精神，虎視眈眈地看著草叢深處，仿佛草叢里能鉆出個什么滅世魔物來似的。

    凌云殿嶺深山高，生態(tài)極好，又加之又圣人府邸在此，天地靈氣匯聚，平時的精怪就不少，還有一些魔族中人跑到這里來隱居，打都打不絕。所幸他們有所忌憚，正道的畏懼方晏初的圣人之名，魔族呢忌憚以天地靈物之身入魔的孔渠。

    魔族倒也不都是心狠手辣之物，有的就是投胎的時候比較倒霉，沒選好種族。用這部分魔族的話來說就是天地靈物啊，那是他們這輩子追也追不到的根腳，結(jié)果人家愣是從天地靈物那個高度上咔嚓一下子入魔了，這得多深的怨念才能做到。

    碰上這種狠人，不抓緊時間躲著點(diǎn)，找死呢？

    旁的倒也罷了，周繼道就是怕有那么一兩個不長眼的，殺紅眼收不住手，到時候他們二人死了白死啊。

    只見草叢窸窣著動了兩下，過了一會兒，在兩株低矮的灌木間，一個身著玄衣的少年頭上頂著一圈錦簇的花環(huán)鉆了出來。少年眉分八彩目若朗星，飛揚(yáng)的神色映襯著三色花環(huán)，如同花叢中折出的一把華麗的刀。他腰間掛著一把鑲著寶藍(lán)石頭的劍，寶藍(lán)色的石頭映照著林中樹葉縫隙間的光，穿透氤氳在林間的霧氣。

    掌門師兄。季千山拍了拍自己手上的葉子，恭恭敬敬地向周繼道行了個禮。

    周繼道趕緊往旁邊一讓：哎呦哎呦，使不得使不得。小祖宗，您快回去吧，這日頭可不低了。正午時分典禮就要開始了，您趕快回去換身衣服吧。

    師父呢？

    師叔在前廳待客，蘭若寺的智清大師來了。周繼道遙指凌云殿大殿的位置，他畢竟是仙人手段，這一指竟突破了山林霧障，凌云峰上草木紛紛為這一指讓路，高松如云的樹木移動枝條，一時之間居然空出了一指粗細(xì)的縫隙，讓季千山看見了凌云殿大殿殿頂上的屋脊獸。

    哦。季千山聽聞來人不禁停住了腳步，咬了一下嘴唇道，既然師父有貴客要見，那我就不去打擾了。你們先走吧，稍候我就回去參加典禮。

    周繼道知道季千山雖然性子驕縱了點(diǎn)，但骨子里是個言出必行的好孩子，他放心地點(diǎn)點(diǎn)頭：您可一定記著正午前回來啊。

    曉得了。季千山把周繼道送走才伸手摘下花環(huán)，拂了一把自己肩頭的位置，如同揭開一道簾幕，他肩膀上陡然出現(xiàn)了一只鶯鳥。季千山彈了彈那鶯鳥的腳踝部分，可以說話了。

    鶯鳥啼鳴，冒出來的居然是個嬌嫩的女孩聲音：既然那大和尚在，那我就不多說了，您在天道眼皮子底下，萬萬保重安全。

    這件事你不用管，師父自然會保我的。

    那鶯鳥黃口亂動，從羽毛上都看得出焦急之色：方晏初是天道圣人，他現(xiàn)在偏幫與你，不代表以后也會幫你。萬一，他要是被天道

    不會。明明是智清大師點(diǎn)你為靈，你怎么這么懼怕他？

    我鶯鳥突然不說話了，啄了啄自己的腳尖才繼續(xù)說道，我這哪里是怕他？

    明明鶯鳥已經(jīng)不愿意再說下去，季千山看不出來似的繼續(xù)問下去：哦？那是為什么？

    因為，因為鶯鳥繞著一旁的樹飛了兩圈，焦急地?fù)溟W了一下翅膀，哎呀！活該你找不著對象！你跟你師父過一輩子吧！

    說完鶯鳥便一飛沖天，左閃右閃閃過高聳的樹，繞了兩圈便不見蹤影了。

    季千山不知所謂，把花環(huán)戴回到自己頭上，心想：我就跟師父過一輩子，誰跟我搶我跟誰急。

    像黃口小鳥一樣把自己的心意憋在心里，到死也不敢跟蘭若寺的那和尚透露一星半點(diǎn)算什么喜歡？

    臨近中午，季千山終于換好禮服，繞過凌云殿的大院子，往前廳去了。前廳早就坐滿了賓客，有的季千山認(rèn)識，像智清大師、孔渠、參天君等，都是方晏初的至交好友；有的他不認(rèn)識，但依稀能從他們的樣貌中揣度一二，那個穿著華麗的七十多老頭一定是麒麟子了；另外的人仙氣飄飄，聚群而坐，約莫是蓬萊的人。

    千山過來。方晏初看見他來了，坐在主位上伸手招他過去，坐在我身邊。

    正午時刻，天光正亮。今天是方晏初特地空出來的一天，他跟天道申請過，這一天凌云峰范圍內(nèi)不落天雷。

    他拉著季千山的手，以一個不高也不低的聲音宣布：天地作證，季千山即刻起便是我的弟子，我這一生也就只收這么一個徒弟。

    此后圣人封門，不再為天道傳道。

    第四十章

    （四十）

    其實算下來方晏初一輩子也沒為天道干幾件事，光占著一個天道圣人的位置不干圣人的事，也怪不得天道看他不順眼。

    但是如果單單只是方晏初他自己不從天道也就算了，他手下還有一個凌云殿。凌云殿作為天下修道人人人敬仰的圣地，影響不容小覷，更何況方晏初對凌云殿的影響絕對不至于一個太上長老這么簡單。

    凌云殿本是玄天君挑頭創(chuàng)建的，當(dāng)初為的就是網(wǎng)羅天下修道人，共享修道資源，以便所有人成道。后來玄天君被天道算計得慘不忍睹，天道自然也是想順手滅了凌云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