智清托著佛珠的那只手?jǐn)[了擺，示意道：不用了。你們現(xiàn)在就算叫龍游君，龍游君暫時也醒不了了。他已經(jīng)將剩下的事情都囑托給我了，我現(xiàn)在就得帶著季千山走。

    可是

    陸敬橋要再攔的時候，季千山拉了拉他的胳膊，向前一步直視著智清道：我跟你走就是了，不過我得帶著我的寵物。

    他把手里的籠子舉起來，籠子里是正瑟瑟發(fā)抖的小黑貓。小黑貓蜷縮在籠子里，努力地把臉埋在厚實(shí)的毛里，一邊假裝發(fā)抖一邊小聲喵了兩聲，等智清把目光從他身上移開才壓低了聲音跟季千山說話：我剛才收斂存在感收斂得不夠徹底嗎？

    智清在前面帶路，踏過凌云殿的門檻便撥弄一個佛珠過去，等出了凌云殿便連眼鏡也不戴了，閑庭信步，健步如飛：季千山，你跟你手里那只黑貓可真是王八綠豆都找到一塊兒去了。

    他話里有刺，連頭也不回地鉆進(jìn)蘭若寺來接他的車?yán)?，沉著臉看著前面：開車。

    智清大師，我還沒上車呢。季千山把小黑貓往車?yán)镆蝗樱麄€人在蘭若寺的車門邊站定了，扶著車門門框道，等我?guī)煾感蚜耍侵滥氵B車都不讓我坐，他會生氣的。

    智清瞥了季千山一眼，冷哼了一聲：愛坐不坐，龍游君要是想起來你是個什么東西早把你趕出凌云殿了。

    可惜他現(xiàn)在失憶了，只記得我是他徒弟。季千山從容地躬身登上車，在座位上坐定，拉過安全帶來系好。又向智清那邊伸出手，手指在他的頸邊擦過去，摸著小黑貓的皮毛，五指成爪將它抓出來，他要是知道你背著他想殺我，還不止一次，你說他會不會生氣？

    你背叛了他，我是為他好。

    季千山將小黑貓安置在自己膝頭，按住了它緩緩替它梳毛：這個世上最不缺為他好的人了，可惜他一個也不要。倒是難為了你，除了他自己的記憶是他散圣人血自己給散沒了之外，這個世界上所有人的記憶都被我挖了出來，誰也不記得世上曾經(jīng)有個季千山。只有你，你倒是還記得那些歲月。

    季千山，你現(xiàn)在是正兒八經(jīng)的血海之主了，你是魔道之尊。智清平復(fù)了心情，將眼鏡戴上，透過眼鏡看季千山，我現(xiàn)在不戴眼鏡也看不見你了，原來只有方晏初我才看不透他身上清氣太濃。現(xiàn)在你也是了，你身上煞氣太重。

    季千山笑笑：算你有兩分見識，我這也是苦心孤詣才得來的。

    智清又上上下下看了他一眼，沉默著轉(zhuǎn)過了頭，看著車一直往前開，離熱鬧喧嘩的市區(qū)越來越遠(yuǎn)。車子的顛簸越來越重，四周突然冒出了幾叢高大的灌木。他看著車?yán)锕嗄究葜v橫的影子問：冥火之災(zāi)的時候你不在，那時候你干什么去了？

    手肘撐著頭，季千山保持了一路的沉默，小黑貓幾乎要以為季千山睡著了。過了好大一會兒，季千山才回答道：有事。

    智清也沒指望他的回答，只是聽他出了個聲確認(rèn)他在聽，就繼續(xù)說下去：冥火之災(zāi)的時候，龍游君一方面疲于應(yīng)對冥火之災(zāi)，另一方面又要彈壓反對他的眾族。聽說你出了事之后，他曾殺上蓬萊，后來也是因?yàn)檫@個緣故，被天道降怒。他將一身圣人血盡歸大地，四肢撐住天地，從此便是天地支柱，調(diào)停天地，世間萬物之聲盡收耳中。

    他正說著冥火之災(zāi)中方晏初的功績，季千山斜倚在車門邊上，看著窗外飛馳而過的景色，透明的窗子上漸漸爬上冰冷的寒氣，在窗上結(jié)出一層層的冰花。萬籟俱寂之時，季千山想：聆聽萬物之聲，他晚上睡覺會不會不安穩(wěn)呢？

    第四十七章

    （四十七）

    花開兩朵，各表一枝。

    季千山帶著小黑貓和智清離了凌云殿一路往北，直奔西北而去。凌云殿內(nèi)，陸敬橋接了塵世木的幼苗捧著往趙婉婉的rou身那兒去了，當(dāng)家的大掌門周幾道被方晏初一道禁令封在了后山，短時間內(nèi)是出不來了。

    凌云殿就剩下一幫還沒入門的道童和一個本來應(yīng)該在書房里好好地待著的方晏初。

    之所以說本來應(yīng)該，是因?yàn)閺淖蛱焱砩霞厩綇姆疥坛鯐坷锍鰜碇?，方晏初房間里就再也沒出來過什么人，就連那個智清都是等第二天太陽出來了之后才出門的。

    如果沒出什么差錯的話，早上九點(diǎn)到十點(diǎn)之間就是方晏初日常醒來的時間了。小道童端著飯碗在外頭等了好久好久，直等到日頭高上，天近正午了。

    你在這兒干什么呢？送完塵世木回來的陸敬橋剛邁進(jìn)院子就看見小道童頂著太陽站在院子里，深秋時節(jié)天氣較涼，就連陸敬橋這樣的妖都琢磨著換衣服了，這小道童還是一身單衣，從早上站到現(xiàn)在凍得嘴唇都發(fā)抖了。陸敬橋戳了戳他：站在這兒不冷嗎？

    陸師兄，小道童下意識地回過頭，看見他又猛地一低頭，我，我給小師叔送早飯的，但是等了這么長時間了，小師叔好像還沒起。

    陸敬橋從他手里接過盛早飯的盤子，抬抬眼皮悄悄看了一眼書房窗子：還沒起？小師叔大概是有事，你先回去吧，這兒交給我就行了。

    是。小道童恭敬地拱了拱手，緩緩?fù)肆藘刹街筠D(zhuǎn)身就跑，陸敬橋依稀還能聽到小道童小聲的抱怨，再不回去沒午飯吃了

    陸敬橋回身望了一眼小道童的背影，眼見他一溜煙跑遠(yuǎn)了，才多走了兩步走到方晏初的書房門口，屈指成拳，輕輕扣了扣書房的門：小師叔。

    小師叔，該吃午飯了。

    屋內(nèi)寂靜一片無人回答，他四處看了一眼，自己推開了門，邊推邊念：小師叔保佑小師叔保佑

    方晏初的書房既簡略又奢華，簡略是說他這書房擺設(shè)簡單，一套桌椅并一張沙發(fā)，書桌上文房四寶一套，墻上掛著一張寬幅的山水。

    說奢華話就長了，那張沙發(fā)來頭倒是不大，但那套桌椅是整棵黃花梨打的，別說現(xiàn)在的世道，就算是千年前，找這么粗的一棵海黃也是難上加難；桌子上的文房四寶，筆墨紙硯一個賽一個的講究；最講究的還是墻上那張山水畫，畫師名諱已不可考，但筆觸細(xì)膩，揮毫潑墨見無一不精致，作為藝術(shù)品欣賞就已經(jīng)是難得的珍寶了，更何況這山水還是一件法器呢。

    這山水名為萬里江山圖，是麒麟一族的鎮(zhèn)族之寶，別的效果類似空間儲存之類的就不說了，最為難得的是萬里江山圖實(shí)際上是一幅消靈之圖。世間有靈者皆有言語，言語上達(dá)天聽，天道才能根據(jù)世間萬物做布置。這世上自有諸多珍寶足以傾聽萬物之聲，卻少有什么靈物是能不發(fā)出聲音的。

    萬里江山圖就是這么一個稀罕物件，身納萬物卻寂靜無聲，最是寬容和善，跟麒麟一族的瑞氣祥和一脈相承。

    這書房陸敬橋也進(jìn)來過千遍萬遍了，見慣了屋里的擺設(shè)。此刻卻是不同尋常，書房中縱橫交錯密密麻麻地布著許多紅線，蛛網(wǎng)似的占滿了整個空間，每一根線上都有一個指腹大小、瑩潤光潔的白色珠子自如滑動著。雖然紅線細(xì)密，一根緊挨著一根，但幾近上千顆白色珠子就像是緊密契合的齒輪一樣，轉(zhuǎn)動自如毫不相干。

    這一幕不細(xì)看還好，陸敬橋細(xì)看之下嚇了一跳。那白色珠子不是旁的，正是人骨頭打磨出來的骨珠，因?yàn)楸P磨得多了才顯得晶瑩閃亮。

    在幾乎擋住視線的紅線之后，方晏初雙腿盤坐在正中，一動不動地閉著眼睛。

    閉著眼睛的方晏初比起平常更有一種不可冒犯的寶相莊嚴(yán)，仿佛九天神佛似的，在骨珠圍成的詭秘的紅線之中，仿佛周身也燃起了紅光一樣。陸敬橋這才發(fā)現(xiàn)，其實(shí)方晏初的臉是帶著溫度的，沉下嘴角來的時候是冷的，像一尊雕像。平時的方晏初也不笑，但是他的眉目是溫的，就將臉也暖溫了。

    陸敬橋不由得往后退了一步，猶豫之下不知道該怎么辦，只好左手搭右手執(zhí)弟子禮：不好意思，冒犯了。

    往后退了兩步，陸敬橋端起飯菜來轉(zhuǎn)身走了出去，走出去之前還不忘把院門帶上。

    其實(shí)方晏初是醒著的，但是又不是完全醒著。

    圣人血是當(dāng)年他自愿散出去的，為的是平息冥火之戰(zhàn)對神州大地造成的影響，但著血散出去就不好收回來。沒有他的靈魂帶領(lǐng)，智清要是想收圣人血可謂是大海撈針，估計就算是把趙婉婉拖死了也找不到。于是方晏初將自己的三魂六魄都交給了智清，將魂魄寄居在鑄魂石內(nèi)，由智清帶出去。

    智清帶著方晏初幾乎百分之九十的魂魄，再找一滴血不是鬧著玩一樣？

    智清本想帶著方晏初一起去找圣人血來著，但是如今方晏初不比往常了。他剛從國外回來，又收服了一只夢魘和一個東海之精，就算是當(dāng)時沒出什么事身體也是嚴(yán)重虧空，再想長途跋涉是不可能了。再者道門組織死了一個外門長老，卻也從沒放棄過針對方晏初，這時候方晏初若是頻繁出國，恐怕道門組織要生出許多變故來。

    所以方晏初這里留了一魄在身體里維持身體機(jī)能，屋子里的陣法也是智清怕他出事連夜為他設(shè)置的。方晏初的這一魄既清醒著，也沉睡著，處于半夢半醒的狀態(tài)。

    師父，師父？師父！一個清亮的聲音打斷了方晏初的沉思，師父怎么這就睡著了？是困了嗎？

    眼前的場景一時之間都換了天地，他正坐在凌云殿后山的桃花林下，手握著一卷書，手指還停留在書頁上。眼前是一個大號的季千山，這個季千山起碼有人類二三十歲的樣子，正端坐在自己對面低頭看著同樣的書籍，虛心求問道：師父還沒說這玄虛篇到底是怎么回事呢，世間真的有另一個世界嗎？

    啊？方晏初一時沒反應(yīng)過來，看著自己手下的玄虛二字出神。這情況，是自己真正經(jīng)歷過的記憶嗎？

    師父怎么心不在焉的？是不是那個和尚跟師父說什么了？季千山將書卷放下，手上端著一只鶯鳥。那鶯鳥靈巧得緊，一看季千山放下書，就嗖地一聲飛了出去，先后銜來兩只玉杯，爪子抓著紫砂茶壺點(diǎn)了兩下，將兩只玉杯分別放到了兩人面前，那和尚對師父不安好心，師父應(yīng)當(dāng)避著點(diǎn)才是。

    鬼使神差地，方晏初端起茶杯，低頭說道：智清是西方佛門的大弟子，有超脫紅塵的慧根。

    哼，季千山在暗處撇撇嘴，看見方晏初的眼神又端正了神色，智清大師自然有大智慧，只是不知道為什么明明可以成佛卻要拒絕西方佛門的接引，焉知不是留戀紅塵的緣故？嘶，這小雀兒怎么啄人??？

    鶯鳥早就會說話，這時候撲棱棱飛了起來：誰讓你說智清師父壞話了，活該。說完就盤旋兩圈，從兩人頭上飛走了。

    師父，她是智清點(diǎn)化的，當(dāng)然向著他說話。師父自然向著我說話是不是？師父快告訴我玄虛的事情吧。

    你別急，我想想。

    關(guān)于玄虛，季千山所知道的世上就只有這么一本《隱子玄虛篇》寫到了。這上面推斷，玄虛是除了此間世界的另外一個世界，內(nèi)間沒有日月餓殍遍地，活像是人間地獄，所以又名玄墟。

    季千山好奇心旺盛，忍不住問：真的有這樣的地方嗎？血海已經(jīng)是萬物不生了，還有什么地方比血海更荒涼？

    千山，你在血海的時候知不知道，血海的另一邊是什么？方晏初將玉杯傾倒干凈，又打開紫砂茶壺的壺蓋看了看，該加水了。

    季千山趕緊站起來，接過茶壺，往壺中注入沸水：我來吧。師父不是說以后要教我做飯、炒茶嗎？我愿意學(xué)！血海的另一邊也是人間界啊。

    我不是說對岸的地方，我是說血海底。血海生來為承擔(dān)世上骯臟罪惡，你生于血海見過血海底下是什么樣的嗎？

    血海底季千山陷入長長的思考中，他生出靈智與方晏初密不可分，可以說是方晏初踏進(jìn)血海他才有的靈智，要說血海他未必就了解每一寸土地，思考了一會兒，季千山搖頭道，血海沒有底。

    不對。方晏初轉(zhuǎn)動著手中的玉杯，看著杯壁上刻的幾個大字。那是玄天君還在時為了練手刻的，送了他和孔渠一人一個。

    孔渠那個是跟玄天君自己的出自同一塊籽料，分別刻了莫失莫忘，后來玄天君不在了，莫失和莫忘都被孔渠在發(fā)瘋中扔了，現(xiàn)如今只剩下方晏初的這一個，寫著贈友人。

    方晏初將杯中的剩茶一飲而盡，說：血海底就是玄墟。

    第四十八章

    （四十八）

    小師叔。

    時近傍晚，方晏初安靜了一天的書房外終于出現(xiàn)了一個人影。來人是個不過堪堪總角之年的小道童，一身簡簡單單的衣服并沒有什么特別之處。

    凌云殿里這樣的道童多得是，有些是草木鳥獸不小心成了精，就留在了凌云殿。有些則是真正的人類小孩兒，因?yàn)榉N種原因沒有辦法找到父母，于是也留在了凌云殿。再加上周幾道管家之后，善心大發(fā)，凌云殿里沒有小孩兒都要去外面抱養(yǎng)一些來，所以凌云殿里這個年紀(jì)的道童并不少見。

    平時很少有道童來方晏初的書房和臥房外，只有負(fù)責(zé)膳食的那么一兩個才會過來，旁的人都好像有點(diǎn)怕方晏初似的，從來不主動往他面前去。

    小道童在方晏初的書房外站定了，屈指扣了扣門，口中試探著叫方晏初：小師叔你在嗎？

    這句話仿佛也就是個形式，不等里頭有人回答小道童就伸手開門。

    紅線縱橫，骨珠游走。

    呵呵，小道童非但不懼，反而迎著紅線邁了一步，伸出手來撥弄紅線上的一枚骨珠，流沙陣。先留后殺，既保全了佛門的體面又能達(dá)成自己的目的，還真是那個妖僧一直以來的手筆。

    被他壓住的那枚骨珠顫巍巍地停留在原地，隨著這一枚骨珠的停滯，其他骨珠也一并停了下來，齊刷刷地轉(zhuǎn)了個身。骨珠上的另一面不知道什么時候都被黑色的墨跡畫上了一只半睜不睜的眼睛，千枚骨珠同時轉(zhuǎn)過來的時候珠子上的眼睛猛然睜開，齊齊望著貿(mào)然闖進(jìn)來的小道童。

    迎著居高臨下的千枚佛眼，小道童反而勾起唇角不在乎地笑了笑，松開骨珠：都是真佛逝世留下的舍利子啊，可真是下功夫?？上Я?，真佛舍利子只驅(qū)魔，我只是個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