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她的印象里，蕭衍雖有隱疾，但平日看起來也與常人無異，所以并未把他的病放在心上，只覺得慢慢調(diào)養(yǎng)就會好了?？墒窃谥旋S看見蘇唯貞如臨大敵的模樣，她才知道，蕭衍的病，遠(yuǎn)比她想象得要嚴(yán)重許多。

    許宗文正在寢殿內(nèi)診治，王樂瑤不好進(jìn)去分他的心，就坐在外面看著蘇唯貞。

    “你跟我說句實話，陛下的病到底有多嚴(yán)重？眼下各國使臣進(jìn)都城，那么多雙眼睛看著，不是兒戲?！?/br>
    蘇唯貞也說不出個所以然，“陛下的病，只有許奉御知道得最清楚。娘娘還是問他比較好。這回病發(fā)突然，仆也不敢驚動太后那邊，只能請娘娘做主?！?/br>
    王樂瑤定了定心神，“太后年事已高，先不要驚動她老人家，免得多一個人擔(dān)心。臨川王知道陛下的病情嗎？”

    “自是知道的?！?/br>
    “你派信任的人去通知臨川王一聲。若陛下不能及時醒來，處理政務(wù)，需要臨川王出面?！?/br>
    “還是娘娘想得周到，仆這就去?！?/br>
    第50章 前世。（二更）

    天色逐漸暗下來, 內(nèi)侍在大殿上點(diǎn)燈，但輕手輕腳的，不敢發(fā)出聲音。

    偌大的皇宮無論在白日或是夜晚都是一樣的寧靜和肅穆。周圍空曠無人, 連夏夜最常見的蟲鳴都沒有, 安靜得可怕。帝王的案頭，早就堆疊了今日的奏疏，那些奏疏仿佛永遠(yuǎn)都批閱不完一樣, 多得讓人喘不過氣。

    蘇唯貞端了茶湯走到王樂瑤面前，“娘娘喝一口吧。可要傳膳？”

    王樂瑤只接了茶湯, 搖了搖頭。

    她現(xiàn)在根本沒有胃口，腦海里都是關(guān)于蕭衍的病情。

    “娘娘也別太擔(dān)心了，主上這是舊疾，以前也有過，一定會安然度過的。”

    “今日發(fā)生了何事？可是跟北魏太子的商談不太順利，所以陛下才發(fā)病的？”王樂瑤問道。

    蘇唯貞怎敢將真實的情況告知, 只避重就輕地說：“那北魏太子答應(yīng)好好考慮始寧縣主一事, 倒也無特別的。主上是突然發(fā)病, 應(yīng)當(dāng)與太子之事無關(guān)?！?/br>
    王樂瑤又擔(dān)心地看了寢殿一眼, 恰好這時，許宗文終于從里面出來了。

    她立刻起身走了過去, 許宗文向她行禮, “娘娘, 陛下暫時無礙了。但何時會醒來, 臣也不知，您可以進(jìn)去看看他了?！?/br>
    許宗文發(fā)現(xiàn)皇帝最近發(fā)病的頻率越來越頻繁，說不定他之前預(yù)估的十年還太過樂觀。

    有些病癥就是如此，平時也無生命之虞, 但不知不覺就會深入骨髓，藥石難達(dá)，最后便會回天乏術(shù)。

    王樂瑤進(jìn)入寢殿以后，在外面的許宗文低聲問蘇唯貞，“還是沒有空道僧的消息嗎？陛下這病，恐怕拖不得了。”

    蘇唯貞搖頭，“臨川王已經(jīng)加派了人手去找，但人海茫茫，找起來豈是那么容易的？或是他已在某處圓寂，我們也不得而知。許奉御，除了空道僧，就沒有別的方法？”

    “既不能張榜，也不能讓整個尚藥局的御醫(yī)知曉，合眾人之力。憑我自己，恐怕真的治不好陛下。”許宗文終于說出了實話。

    蘇唯貞沒想到會這么嚴(yán)重，許家世代行醫(yī)，醫(yī)術(shù)已經(jīng)是舉國的翹楚，若連他都沒有辦法，那還有誰能治主上的病？

    “我之前曾告訴過陛下，也許北魏朝中有隱藏的高人，可以為陛下診治。但因為兩國的關(guān)系，陛下不認(rèn)為魏帝會真心幫他。我始終覺得，既然這次北魏派了使臣團(tuán)前來，太子又在此，機(jī)會難得。我們要設(shè)法探出他們的口風(fēng)，不能放棄一絲希望?！?/br>
    蘇唯貞壓低聲音，“我會告訴沈侍中和左衛(wèi)將軍，請他們想辦法。主上的病情，千萬不能告訴皇后娘娘。她還年輕，怕是承受不住?！?/br>
    “我自是曉得。我得回去改一下藥方，先告辭了。”

    “有勞?！碧K唯貞想起什么，又抓住許宗文的手臂，聲音更低，“主上的病，不會影響子嗣吧？”

    許宗文搖了搖頭。

    蘇唯貞這才放心，命內(nèi)侍送許宗文出去，自己則看向?qū)嫷畹拈T扇。主上正值盛年，還未有子嗣，身體一直都很強(qiáng)壯，怎會病得如此嚴(yán)重呢？他會竭盡全力，找出醫(yī)治的辦法，哪怕用自己的命去換，都可以。

    寢殿之內(nèi)，香爐中飄出很濃烈的沉香，似乎為了床上之人能夠安睡。原來平日他身上厚重的沉香味就是如此而來，并非他偏愛此物，而是不得不依賴沉香的安神作用。王樂瑤看著躺在龍床上的男人，他只穿著中衣，面容安詳，好像生病的時候，整個人反而顯得柔和了許多。

    她慢慢走過去，坐在床邊。

    平日他看起來比常人強(qiáng)健百倍，但一被病痛侵襲，再強(qiáng)壯的人，也如山崩一樣，轟然倒塌下去。他并沒有表面看起來的那么強(qiáng)，畢竟是rou體凡胎，一直受著病痛折磨。只是在外人面前，不能示弱罷了。

    帝王是不允許自己有弱點(diǎn)的，這個人總是對自己很苛刻。

    王樂瑤心情沉重，擰了銅盆里的布，慢慢地擦著他的手掌。她沒有伺候過別人，動作笨拙，擦著擦著，情緒漸漸凝重起來，眼眶微熱，突然砸了兩滴淚在他的手背上。

    她趕緊抬手拭了拭眼角，沒想到自己竟會落淚。

    上一回她入宮照顧蕭衍的時候，兩人還沒成為夫妻，她以為蕭衍只是偶爾發(fā)病，所以心態(tài)還算輕松?？蛇@回，她能明顯感覺到，他的氣色比上回更暗沉，再聯(lián)想白日里，他說的那些關(guān)于以后不在的話，心就莫名地揪在一起。

    他是真的感受到自己命不久矣了嗎？如果他不在了，大梁該怎么辦？魏帝是忌憚他的存在，所以特意更改了南征的計劃，派太子來談和?？扇羲〉氖虑閭鞒鋈?，乃至不久于人世，恐怕無人能守大梁的江山。那時，南北兩朝又將是一片血雨腥風(fēng)。

    王樂瑤發(fā)現(xiàn)自己沒辦法承受失去他。這個已經(jīng)成為她男人的君王，對于她來說是特別的。他們行過同牢之禮，肌膚相親，他是她的第一個男人，也會是最后一個。就算不敢對他付出真心，此生也沒辦法再去愛別人了。

    作為大梁的皇后，他的妻子，都不希望他有事。

    “哭什么？朕無事?！贝采系娜撕鋈惶撊醯亻_口。

    王樂瑤驚訝地看向蕭衍，男人緩緩睜開眼睛，眼中逐漸恢復(fù)光芒。

    他抬起手，想碰一碰她未干的眼角，卻被她避開。

    “我沒哭?！蓖鯓番幘髲?qiáng)地說。

    蕭衍也沒揭穿她。這女子只是看著柔弱，一直都很堅強(qiáng)，被老虎嚇到，被人挾持的時候，她都沒有哭。沒想到她竟會為自己落淚，證明她心中是在乎他的。

    以往相處，她總是冷靜自持，甚至歡愛時，他深陷其中，卻能感受到她眼神中的那種淡漠。她不愛他，只是做一個妻子該做的事。

    可蕭衍要的不是這些。他要的是這個人愛自己，正如自己無法自拔地愛上她一樣。

    但是男人和帝王的尊嚴(yán)，都不會允許他去卑微地祈求這份愛。

    “朕只是近來累了些。你不要亂想?！?/br>
    王樂瑤微微別過頭，他的聲音明明還很虛弱，仍在逞強(qiáng)，“陛下肚子餓了吧？我讓人做些粥來?！?/br>
    她起身剛要走，蕭衍抓住她的手腕，稍稍用力，她整個人便趴伏在他的身上。

    蕭衍環(huán)抱著她，下巴摩挲著她的發(fā)頂，“朕不想吃東西，只想抱抱你。”

    四下無聲，兩個人的呼吸和心跳聲特別清晰。王樂瑤貼著他的胸膛，感受到他的心跳仍舊很有力，心莫名地安了幾分，“陛下不吃東西，病怎能好？還有許多國事等著您?！?/br>
    蕭衍安靜了片刻，就在王樂瑤以為他又睡著的時候，他才沉聲開口，“阿瑤，若朕只能再陪你十年，你可會怪朕當(dāng)初非要立你為后？”

    王樂瑤的心猛地震了一下，十年？！是他隨口說的，還是真的大限？

    她的腦海中一片空白，呼吸幾乎都凝滯了。下意識地不肯相信。

    她悶悶地說：“不會的，陛下肯定會長命百歲。”

    蕭衍笑了笑，接著說：“朕知道你心中并不愿當(dāng)這個皇后，那年在王家門前初見你時，你還是個小女孩，朕受了你的恩惠，想著日后定要報答你。再見你時，朕能想到給你最好的報答，就是將你置在朕的羽翼之下?！?/br>
    蕭衍的大掌摸著她的頭發(fā)。她的頭發(fā)軟如蠶絲，盤成發(fā)髻，便如上好的綢緞般光滑。他很享受現(xiàn)在這樣兩個人靜靜相依的時刻，連影子都是融合在一起。

    “朕給你說個故事?！?/br>
    蕭衍回憶那些斷斷續(xù)續(xù)的夢境，給王樂瑤還原出他夢里的故事。一個漁女救了受傷落入凡間的青龍，而后青龍返回天上，與漁女天人相隔。漁女所在的村莊不幸遭遇海難，愚昧的漁民認(rèn)為漁女救過不明的怪物，是她帶來災(zāi)厄，于是把她活活燒死了。青龍知道后大怒，引東海之水澆灌人間，生靈涂炭。而后青龍也被永遠(yuǎn)地鎮(zhèn)壓在了東方的無底之淵。

    “朕夢里的那個漁女，長得很像你。朕總覺得曾經(jīng)虧欠你許多，前世今生都還不清?！?/br>
    什么漁女，青龍，聽起來確實很離奇。王樂瑤不知道他是否為了轉(zhuǎn)移自己的擔(dān)心，故意編出這么一個故事。但當(dāng)年她也曾在他身上看到了一條青龍，所以才會贈給他金葉子。

    也許冥冥之中，自有天定。

    蕭衍拍了拍她的背，“所以無論發(fā)生什么，朕此生都會護(hù)住你的，決不食言。就算朕死……”

    王樂瑤立刻抬手捂住他的嘴巴，仰頭盯著他，“我不想聽你說那個字?！?/br>
    蕭衍流露出溫柔的神色，如他這樣強(qiáng)悍的人，一旦柔軟下來，就會有擊山碎石的力量。

    王樂瑤不敢再看他。如果他的壽命真的只剩下十年，有些事不做，她會不會后悔？

    蕭衍將她的手從嘴上拉下來，握在手中，“好，不說?！?/br>
    “陛下?！?/br>
    蘇唯貞在門扇外叫了一聲，他聽見蕭衍說話的聲音，知道主上已經(jīng)醒了。

    王樂瑤立刻從蕭衍身上爬下來，正經(jīng)地坐在旁邊，蕭衍這才說：“進(jìn)來?！?/br>
    蘇唯貞進(jìn)來后，頓了一下，先看向王樂瑤。王樂瑤以為自己不方便聽，正要起身出去，蕭衍按住她說：“不用避著皇后?！?/br>
    “廢太子已經(jīng)被押到都城了，不知陛下打算如何處置？”

    “他沒有提任何要求？”

    蘇唯貞還是看了王樂瑤一眼，然后低頭道：“他想見兩個人，一個是皇后娘娘的父親，一個是謝家三公子?！?/br>
    王樂瑤的手下意識地揪著裙上的帛帶，父親和謝羨恐怕就是當(dāng)初救了廢太子的，也是他最信任的兩個人。

    蕭衍嘴上說不追究了，心中未必不清楚。

    “朕準(zhǔn)了?！笔捬艿卣f。

    第51章 沒有原則和底線。（一更）……

    蕭衍本是打算放過姜景融的。

    可若他的壽命只剩十年, 姜景融便不能再留了。一個前朝太子，不管走到如何窮途末路的境地，總會有一些人死心塌地要跟隨他。若是姜景融有野心, 大可蟄伏十年, 等他歸天之后，再推翻年幼的皇帝。

    這一次會面，算是蕭衍賜給他死前的恩典。

    內(nèi)侍端來熬好的粥, 本來想上前喂皇帝，被皇帝暗暗掃了一眼, 立刻識趣地把粥呈給了皇后。

    王樂瑤接過那碗粥，看了看閉目躺著的蕭衍，“陛下，起來喝粥了?！?/br>
    “朕沒有力氣。”蕭衍虛弱地說。

    沒有力氣？剛才不是還抱著她嗎？

    王樂瑤無法跟一個生病耍無賴的人計較，就命內(nèi)侍把皇帝扶起來，靠坐在床頭, 然后舀起一勺粥吹了吹。她不知道怎么給病人喂粥, 以前也沒嘗試過, 怕粥太燙, 便用嘴唇碰了碰，確認(rèn)溫度合適以后, 才喂給蕭衍。

    蕭衍的目光緊緊地盯著她, 然后張開嘴將粥吞咽下去, 只覺得唇齒間都是她的香氣。

    能得皇后親自喂粥, 生病也是頗有好處的。

    王樂瑤被他看得臉頰發(fā)熱，又不能躲開，只能耐著性子一勺一勺地喂著，很快一碗粥就見了底。

    以蕭衍的食量, 一碗粥根本就吃不飽。

    “朕還要?！?/br>
    跪在地上的內(nèi)侍聽見了，趕緊要再去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