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下一臉如遭山匪洗劫的委屈樣，直接花生盤子護在了手臂下，然后被邱氏狠狠瞪了一眼，扯開了盤子。

    尹敘心里嘆了好長一聲，目光掃向邱氏時，眼神又冷。

    這婦人今日著實喜歡挑事。

    霍靈馨意外的沒有感覺到云玨身上的敵意，她把這歸功于自己步步穩(wěn)健，漸漸更有信心，便道：“我自小就在祖母身邊，是祖母一點點教養(yǎng)大的，新學對女子來說的確有新的機遇，然祖母年事已高，事事又都習慣我伺候陪伴，若我去了國子監(jiān)，必會少了許多功夫陪伴祖母。所以我便放棄了?！?/br>
    原來如此。趙程謹一邊將茶葉搗碎，一邊記下。

    “原來如此——”云玨感慨著搖頭：“想不到霍jiejie是這般孝順溫暖之人。其實我覺得，在國子監(jiān)中固然可增長學識見聞，但留在老夫人身邊，亦可從長輩身上習得人生道理世態(tài)學問，想來老夫人亦是個此項豁達的長輩，才將霍jiejie教得這般溫柔可親，叫人瞧了就想親近?！?/br>
    呃……呃？

    霍靈馨還想著怎么把沒能入新學的事潤色的更加體面，結果云玨一張小嘴兒叭叭叭，瞬間讓她有種置身云端般的輕飄虛浮之感，又忍不住疑惑——

    是不是她將云玨想的太可怕了？對方根本沒有傳聞中那般不講道理恃寵而驕。

    相反，是個很會說話的小姑娘呢！

    “哪、哪里……”霍靈馨臉頰發(fā)燙，眼神掃過趙程謹和云玨，落在尹敘的方向。

    云玨順勢望向尹敘，問他：“尹師兄，你說是不是！”

    尹敘高深莫測的看了她一眼，從善如流道：“的確難得?！?/br>
    霍靈馨大受鼓舞，她再不擔心尹敘會覺得她不入支持新學是因為不求上進：“其實……”

    邱氏：“其實馨娘沒能進國子監(jiān)的確可惜，她還時常提到尹郎君的才名。”又對尹敘熱切道：“許是因你琴彈得好，這丫頭便也格外下功夫，每日都要抽空彈一彈。這不巧了，今日你們都在，有茶無曲未免單調，不如就由馨娘獻藝一曲，若是入了尹郎君的耳，日后不妨多來府上指點指點她，彼此即可多個知音，也可全了她的遺憾?！?/br>
    趙程謹分茶的手一頓。

    來了！對方帶著才藝走來了！

    他謹慎的看了云玨一眼，只見她剛剛升起的笑意已淡去，順手又摸了顆花生在手里，似乎是在規(guī)避這個話題。

    這邱氏從一開始就在捧一踩一，這會兒少不得又要在才藝對比上作妖。

    趙程謹不動聲色為眾人分茶，心中已開始全副武裝，準備幫云玨抵擋邱氏的伎倆。

    突然，他聽到了身旁傳來一陣短促的碎裂音——花生米連殼帶果在她指尖粉身碎骨。

    下一刻，云玨倏地揚起小臉，滿面笑容的開口：“既然難得相聚，有茶又有曲，不如我也湊個熱鬧，為大家展示一門才藝吧?！?/br>
    尹敘本在琢磨如何擺脫霍家這門麻煩精，聞言黑眸輕轉，無聲的落在云玨身上。

    直覺告訴他，她出手就沒好活兒。

    趙程謹手一抖，勺中的茶水從水線變成水瀑撲入盞中，漸起點點水花。

    他猛地轉頭，愕然道：“你、你……你什么？”

    第29章 我最喜歡吃石榴！

    憑著多年的姐弟情,趙程謹知道，這時候不能讓她施展神通。

    “阿、阿姐，我覺得……”

    云玨一把擋開柔弱的趙程謹,笑著問邱氏：“這日子石榴應當早就熟了,不知府上可有鮮甜的大石榴？”

    此刻，邱氏看云玨，就像看一只極力在尹敘面前努力擠開同類然后開屏吸引注意的孔雀。

    這丫頭已經完全著了她的道,要和霍靈馨一決高下了，換言之,霍靈馨已是她的威脅。

    她笑道：“巧了，昨兒個府里還買了兩筐，你喜歡吃石榴？”

    云玨點頭如搗蒜：“嗯嗯，我最喜歡吃石榴！”

    尹敘瞇了瞇眼，心中多少有些好奇，什么才藝能和石榴扯上關系？

    其實不止是他,在座除了已經僵住的趙程謹,怕是沒人猜得出個中端倪。

    邱氏很快命人搬來一筐石榴,云玨看著那飽滿通紅的石榴,目光驟亮，“多謝夫人?！比缓笏酒鹕?讓人把石榴擺在距離茶三丈遠的矮腳雙門木柜上,堆成了一個尖塔。

    同一時間,霍靈馨的琴也擺好了,她雙手輕輕覆在琴弦上，目光卻盯著走出茶座站在尹敘身邊的云玨，實在猜不透她要干什么。

    但其實，云玨并沒有賣關子的意思。

    她盯著不遠處堆尖的石榴塔,笑容里含了幾分靦腆，說：“我從小沒學什么別的才藝，只會些粗笨的拳腳功夫，若各位不嫌，我便在此演武幾招，權當圖個熱鬧！”

    拳、拳腳功夫？

    若非要注重自己霍府夫人的儀態(tài)，邱氏就要當場笑出聲來了！

    天老爺，長安貴女如云，哪個不是滿腹詩書才華橫溢，又有哪個不是朝著賢惠雅貴的淑女姿態(tài)努力的？

    這到底是哪個山窩土窯走出來的，竟把拳腳功夫搬到這等高雅之地，她是不曉得何為丟臉嗎？

    所謂母女同心，大概是邱氏忍住不發(fā)的心思，親閨女霍萱蘭拍這手喊出來了：“我知道！我看過！就是街上賣藝的那種！”

    云玨非但不生氣，還微微彎腰，一臉溫柔的伸出手指虛點她兩下：“差不多哦?！?/br>
    說完，她看了眼跟前的尹敘一眼，忙道：“尹敘，你去坐我的位置，打到你就不好了！

    尹敘簡直拿她毫無辦法，心中默默嘆了一聲，配合的起身換位置，和趙程謹坐在了一處。

    霍萱蘭興奮地呱唧呱唧拍手，仿佛一個正在街邊看戲的看客，興奮呼和：“快打快打?。　?/br>
    尹敘面無表情的瞥了這熊孩子一眼，忽然探身把她面前的花生全端走了。

    霍萱蘭的笑聲戛然而止，憤憤不平之心立刻涌上來——你們大哥哥大jiejie怎么都這樣！

    饒是霍靈馨無意在此刻與云玨一爭高下，也有些壓不住嘴角。

    這已經和比斗無關了。

    試想一下，在茶室這樣一個本該彈琴賦詩行雅致之事的地方，忽然杵了個人呼呼哈哈打起拳腳功夫，不行……畫面太強，她要笑出聲了……

    在尹敘面前，她真的……想輸都難。

    噗嗤。

    云玨在眾人面前站好，先整了整自己的衣裙，然后抬手仔仔細細摸了一下今日梳得頭發(fā)，細白的指尖不緊不慢的劃過每一根釵飾。

    邱氏看好戲的心已經快膨脹炸開，打趣道：“到了這里就跟在自己家一樣，放開了耍玩，你們都是同齡人，想來無拘無束才好。放心，若將頭發(fā)打亂了，稍后去你霍jiejie房間重新梳便是！”

    云玨一聽，這才放下手：“那太好啦！”

    霎時間，尹敘似乎聽到了一旁的趙程謹倒抽一口冷氣的聲音。

    他心中存疑，目光重回云玨身上。

    若說之前看她，就像在看一個被親長寵壞以至于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姑娘，那么此刻再看，感覺又不同了。

    真正恃寵而驕不知天高地厚的人，更多時候會讓人覺得無知且可笑。

    可看著她時，尹敘不會覺得她無知，更不會覺得可笑。

    相反，當她意志堅定且熱情豐滿的來做一件事時，會讓腦子里所有的常規(guī)界定在這一刻變得模糊且無足輕重。

    她使之存在，便是合理。

    好像他素日飲茶時喜愛清靜養(yǎng)神，進出茶室的奴人腳步重了都會打擾到他。

    但此刻，他竟覺得在茶室舞弄拳腳亦是一番別樣風情。

    然而，他可以接受，并不代表旁的人能接受。

    霍千山如今是御前紅人，云玨即便是云庭之女，要在霍家搗亂，后果依舊不可小覷。

    這可和她在國子監(jiān)反駁博士還得到圣人支持是兩碼事。

    尹敘心想，他今日非得盯住她。

    ……

    場地騰出來后，云玨落落大方的站在眾人面前。

    她今日穿的是一身剪裁修身的坦領裙，白色窄袖上襦搭配一件藕粉半臂，半臂袖口一圈小珍珠滾邊點綴，與淺紫長裙相襯，是極顯溫柔的搭配。

    然衣裙包裹的身軀玲瓏有致，柔中藏艷，又于陡然起范兒中蓄足了力量，頃刻間沖散了那股裝扮上帶來的柔弱感，輕易沖擊著旁觀者的視線。

    云玨望向霍靈馨，“霍jiejie，我準備好啦！”

    霍靈馨一愣，合著是在等我給你配樂呢？

    她倒也不介意，是不信自己苦練的琴藝會被小丫頭的拳腳功夫蓋過去。

    是以，霍靈馨還很貼心的選取了一段武曲。

    琴弦撥出第一個音時，云玨開始運拳。

    不得不說，云玨的拳腳功夫和街頭巷尾的賣藝大漢是有天壤之別的。

    少女運拳移步緩中有度，柔中有勁，明明她不曾與霍靈馨事先演練過，卻能精準的將每一個動作轉換踩在她的琴弦節(jié)奏上。

    抬臂出拳，旋身抬腿，柔長的裙擺被舞出漂亮的幅度，非但絲毫不顯粗魯難堪，反倒有種行云流水的暢快感，令人逐漸沉迷，又在招式變換間應接不暇。

    尹敘的眼神完全變了，他唇角輕提，是全然欣賞的樣子。

    他第一次這般近距離的欣賞女子的力量美，又和欣賞舞姬剛柔并濟的起舞感覺不同。

    云玨的剛柔并濟，仿佛蘊含無窮變化，柔時是養(yǎng)眼風景，剛時是攝人殺氣……

    等等，殺氣?。?/br>
    當尹敘感覺到云玨周身的氣息變化時，已經遲了。

    霎時間，前一刻還輕柔推拳的少女忽然以右腳點地定位，嬌軀軟傾，于定位翻身中精準摸到發(fā)間金簪，快速拔下，在轉至邱氏的方位時，順勢打出手中尖簪。

    只聽“篤”的一聲沉香，金簪破風而去，正正好擦過邱氏頭頂高聳的發(fā)髻，釘入了她身后雕刻松柏的矮座木屏之中。

    大概就眨眼的功夫，云玨的右腳始終定在原點，在越來越快的翻身中同時拔簪投擲，她動作極快，不帶一絲猶豫，失去固發(fā)簪的發(fā)髻在翻身中由松轉散——

    “篤！篤！篤篤篤篤——”

    一連九聲響后，云玨完成最后一個點翻身，右腳腳尖點地，微微旋身，雙腿交錯的同時穩(wěn)穩(wěn)一坐，寬大的裙擺環(huán)繞周身，膨起又鋪平，一頭長發(fā)在落地盤坐的瞬間輕輕垂下，安靜的鋪在少女背后，尤似幕布落下，無聲的宣示著，表演結束。

    寂靜，死一般的寂靜。

    伴奏的琴聲從第一道金簪打出時就已戛然而止，霍靈馨心跳如擂鼓，最猛烈時，仿佛要從胸腔里直接跳出來。

    她屏著呼吸僵硬轉頭，只見那被釘入九支大小形狀不一的木屏正在搖搖晃晃的向后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