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王這話多少緩和了氛圍，乾盛帝的臉色稍霽，對云朝毓淺淺一笑：“是啊，趙王說的，也是朕想說的?！?/br>
    “江南水寇不得不平，但邊關(guān)安危也一樣重要?！?/br>
    “朕原先還在疑惑，隴西究竟是何原因音信全無，沒想竟早已出兵，真是讓朕意想不到?！?/br>
    趙王和乾盛帝一唱一和，但凡有腦子的人都聽出深意來了。

    水寇能夠平定固然是好事，但隴西此番作為，往深了想，簡直不寒而栗。

    今日他們能悄無聲息把江南諸道的水寇干了，來日隴西大軍就能悄無聲息出現(xiàn)在長安城下。

    在圣人看來，他們的問題根本不在于最終是否出兵，而在于他們對待皇命的輕視，以及骨子里那股擁兵自重恣意妄為的態(tài)度。

    得圣諭卻不回復(fù)，私調(diào)兵而不上報，直到把事情辦完，招呼都不打就來了。

    從江南諸道至長安，沿途多少關(guān)卡，他們竟也絲毫不被耽誤，恰恰好趕在櫻桃宴抵達(dá)長安，送上姍姍來遲的復(fù)命，觀其種種，還真說不好他們此行到底是忠君愛國之相，還是暗含挑釁之意。

    然而，面對這么顯而易見的意思，云朝毓像是完全沒深思，只回答字面意思。

    高大硬朗的男人面無表情的反駁：“趙王殿下此言差矣。消息傳至隴西時，距離圣人發(fā)令已有數(shù)日，從隴西調(diào)水魚營千余人南下相助諸道平亂，路上的日子加上突擊清繳，前前后后也消耗大半月有余?！?/br>
    “自陛下手諭中不難得見，江南情況不容樂觀，甚至有流民北上避難，于中原地方來說，多耽誤一日便多生一成負(fù)擔(dān)。自當(dāng)以速度為先?！?/br>
    “更何況，戰(zhàn)機(jī)瞬息萬變，若是先從從容容書信往來，再浩浩蕩蕩南下進(jìn)軍，豈不是給了賊寇更多時間去燒殺搶掠休養(yǎng)生息?！?/br>
    當(dāng)云朝毓說到這里時，大家心里只有一個想法——云將軍何不直接報出河北道名號？

    先是從容不迫的給朝中回復(fù)消息，然后慢條斯理開始重新布防，最后浩浩蕩蕩匯聚南下。

    這不就是在諷刺秦氏嗎??？

    “咳?！比钣⒅楹鋈惠p咳，藏在丈夫身后的手輕輕碰了他一下。

    云朝毓當(dāng)場頓了一下，再開口時，語氣一轉(zhuǎn)：“話雖如此，末將沒能及時向朝廷回稟軍情，亦屬疏忽，還請陛下降罪。”

    趙王：……

    新君：……

    眾人：……

    開口便抑揚(yáng)頓挫有理有據(jù)說一大通，完了才毫無誠意的請個罪，你們都不會覺得自己很虛偽嗎？

    尹敘靜靜地凝視著站在不遠(yuǎn)處的那對夫妻，目光輕轉(zhuǎn)，又落在席間激動歡喜的少女身上，眼中的思慮一重疊著一重。

    這下，趙王也不敢隨便開口了，遲疑的看向乾盛帝，只見乾盛帝死死地盯著下方的人，臉上的神情終究是淡了下去。

    少頃，年輕的君王沉聲笑道：“今江南諸道水寇之患得以平定，江南百姓重獲安居穩(wěn)定，皆是因隴西軍當(dāng)機(jī)立斷出手相處。朕雖為君王，但仗到底該如何打，還得靠真正久經(jīng)沙場的將領(lǐng)來決策。云少將年輕有為，英勇果決，剿匪平亂功不可沒，朕嘉獎還來不及，豈會責(zé)怪?！?/br>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的，大家總覺得，陛下這話像是從后槽牙里磨出來的。

    既然不責(zé)怪，自然就得嘉獎。

    隨著圣人賜座，被短暫打斷的櫻桃宴又恢復(fù)了正常，看到原本備受爭議的隴西軍大大方方坐了原本是要留給河北軍的位置，大家的眼神都變得微妙起來。

    所以河北道的人到底干什么去了？他們到底走的哪條路？

    為什么人家這邊都回長安復(fù)命了，他們反而音信全無了??？

    “哦，陛下問的是河北道秦使君的胞弟秦楊秦將軍？”云朝毓做恍然狀，像是被問及什么無關(guān)緊要的人罷了。

    乾盛帝笑了笑：“正是。河北道早已送了消息來朝，雖然比隴西軍遲了好一陣，但你們應(yīng)當(dāng)不會完全沒有交集?！?/br>
    “是，陛下說的不錯！”云朝毓坐姿筆挺，朗聲道：“秦小將軍的確去了，不過待秦家軍抵達(dá)江州時，正好趕上我們善后?！?/br>
    云朝毓爽朗一笑：“說起來，秦將軍熱心仗義，又體恤我軍勞苦，所以主動擔(dān)下了剩下的善后事宜，由末將攜內(nèi)子先將案犯與繳獲物資押送來長安，想來秦將軍那邊收拾完后，應(yīng)當(dāng)也會來長安復(fù)命?！?/br>
    好家伙！

    簡直好家伙！

    秦家和白走一趟有什么區(qū)別？

    你們撿走了大頭，還把剩下的雜事留給別人來收??？

    還說人家是上趕著要做的。

    說實話，你們打從一開始就準(zhǔn)備捷足先登吧??？

    偏偏還真讓你們截到了，話又說得面面俱到，連圣人都不好發(fā)難。

    席間一陣陣抽氣，全是被隴西這番cao作sao到了的樣子。

    要解釋也解釋了，圣人笑容就是再僵硬，也只能接受。

    “嗬……”尹相沉沉的笑了一聲，轉(zhuǎn)頭看了尹敘一眼。

    尹敘對父親的意思一清二楚，面上卻無一絲半點的反應(yīng)，跟著飲了一口面前的酒。

    就在這時，阮英珠終于留意到了那兩道雀躍又激動的目光，轉(zhuǎn)眼看了過去。

    “嫂嫂！”云玨隔著一段距離，沖阮英珠揮了揮手。

    然而，大嫂只是淡淡的瞥了她一眼，就把目光落在了云玨面前的櫻桃上。

    從云家夫婦出場開始，便無疑是全場矚目，一言一行都備受關(guān)注。

    阮英珠明顯不是那身居后宅的婦人，她竟在營中擔(dān)任都尉之職！

    雖說隴西軍政皆可自行掌控，但他們大周是沒有男人打仗了？竟連后宅婦人都要拉出來。

    簡直是道德淪喪，綱常敗壞！

    可即便有些人在心中把不屑都捅上了天靈，一見阮英珠盯著云家女郎面前的櫻桃，皆是一陣激靈，仿佛看到了另一翻修羅戰(zhàn)場正在降臨。

    是了，也不知今日是哪個主事的得了哪方示意，云、趙二人身居前座，所得的竟然是兩份最下品的良品櫻桃。

    這簡直是公開處刑。

    現(xiàn)在，阮英珠正盯著那盤櫻桃，若有所思。

    一些不太能接受刺激場面的老臣都開始替新君冒汗了。

    您到底是哪里想不開，挑在今日欺負(fù)人家家里的孩子吶。

    乾盛帝顯然也注意到了阮英珠的目光，他眼神一沉，給身邊的皇后丟了一個眼神。

    阮皇后從看到阮英珠時，一顆心便倏地提了起來，這會兒接到圣人的暗示，她像是終于等到了開口的機(jī)會，目光直至的看向云朝毓身邊的英氣女子：“英珠jiejie，一別數(shù)載，沒想會在這里見面?！?/br>
    阮茗姝眼珠一瞪，不可思議的盯著阮英珠，她為什么也姓阮?。?/br>
    還英珠jiejie??？

    jiejie你可是皇后啊，這個稱呼未免太客氣了。

    正是因為阮皇后貴為皇后，這一聲喊，阮英珠果然轉(zhuǎn)移了視線，看向皇后。

    她身上穿的是量身定制的軍甲，別說是珍寶點綴，就連臉上都無半點粉黛之色，可往這里一坐，阮英珠的氣勢不熟任何一位長安貴女。

    “皇后娘娘言重?！?/br>
    下一刻，阮英珠直接道：“其實末將此次與夫君來長安，也是奉父母之命來探望在長安求學(xué)的小姑。方才末將見小姑面色紅潤，甚至比離家時圓潤不少，想來在長安期間，定是得了陛下與娘娘的細(xì)心照顧……”

    尹敘眼角抽了一下，心有靈犀的看向云玨的方向。

    果然，她正拉著身邊的趙程謹(jǐn)用手比劃自己的腰圍身量，驚疑全寫在臉上。

    ——我胖了？

    ——哪兒胖了？

    ——尺寸不對了嗎？

    尹敘：……

    卻聽阮英珠又道：“不過，也許是長安的水土更養(yǎng)人，才叫小妹養(yǎng)得紅潤有神，連口味都變了。以往在家中不能吃不愿吃的，到了長安，竟也能吃了?！?/br>
    這話的指向就太明顯了，皇后竟愣了一下，然后看向云玨面前的櫻桃。

    云朝毓像是這時候才發(fā)現(xiàn)云玨面前擺了櫻桃，臉上先是浮起一抹驚色，然后就變得不太高興。

    真是大膽包天，圣人擺宴，他這是給誰臉色看呢！

    可云朝毓才不管旁人目標(biāo)，他看向乾盛帝，直接問：“敢問陛下，小妹面前的櫻桃是怎么回事？”

    來了！

    他們帶著質(zhì)問來了！

    眾人安靜旁觀，心中越發(fā)對云家人的大膽感到驚詫。

    無論是混跡官場的男人還是宮宅沉浮的女人，多多少少都見過這種看人下菜碟的事情。

    圣人有意借櫻桃一事給云趙兩家下馬威，這種事，最體面的做法就是看破不說破。

    這樣當(dāng)面扯出來，是想撕破臉不成？

    不過，這事并未難倒皇后。

    她主掌六宮，若是行事都不知準(zhǔn)備預(yù)備方案，那還當(dāng)什么皇后。

    雖然這個處理方法有些欲蓋彌彰，但好過將氣氛鬧干。

    于是，云朝毓話音剛落，負(fù)責(zé)此次櫻桃宴的其中一個內(nèi)官就屁滾尿流的滾出來了。

    “奴才該死！奴才該死！是奴才一時疏忽大意，叫手底下的混賬東西們上錯了東西，將云家女郎和趙家郎君的櫻桃上錯了……奴才該死！奴才該死！”

    才說完，幾個小太監(jiān)已經(jīng)捧了重新裝盤的特品，欲將那下等品替換掉。

    霎時間，云玨小臉一白：“這……”

    “陛下?！痹瞥官康仄鹕?，面色嚴(yán)肅——

    打起來了嗎！要打起來了嗎！

    有那么一瞬間，尹敘竟然覺得圣人和皇后同時戰(zhàn)術(shù)后仰，連守衛(wèi)在旁的護(hù)軍也有些緊張。

    可云朝毓只是說：“陛下與娘娘美意，末將替小妹心領(lǐng)，可……她不能吃櫻桃?！?/br>
    不、不能吃櫻桃？

    尹敘愣住，朝云玨看去，只見不遠(yuǎn)處的少女想看著再生父母般看著兄長，眼里都是感激的光。

    他不由得想起了此前種種——

    大家在書房議事時，別人都在談?wù)拢挥兴w櫻桃往guntang的茶水里按，卻從沒喝過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