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晚上，東宮暗暗處死了一個侍衛(wèi)和兩個婢女，皇孫自傷之事仿佛從未發(fā)生過。

    喜歡一個人是什么的感覺。

    放棄喜歡的人又是什么感覺。

    杜平在這一天同時嘗到了兩種滋味，冰火兩極，至悲至喜，讓人喜之欲狂，讓人痛徹心扉。她怔怔躺在床上，雙目無神地望著自己手掌，就是這雙手，這雙手親手放開了承業(yè)哥哥。

    是她自己放棄的。

    恨自己恨得要死。

    她在床上躺了三天，什么也不想吃，好奇怪，肚子仿佛不會餓了。鄭嬤嬤每天都在旁邊說話，她什么都聽不進(jìn)去，只有嗡嗡嗡的聲音，好煩。

    杜平聽到開門的聲音，皺眉，把腦袋塞進(jìn)被窩里，不想見人，不想說話。

    門又被關(guān)上了。

    床邊凹陷下去一塊。

    她知道有人坐在身旁，可那人遲遲不開口說話，連呼吸聲都輕不可聞。

    明明沒有聲音，明明也沒有干擾到她，可杜平就是滿心煩躁，猛地將頭露出來，沒好氣道：“出去！我想一個人呆著！”

    她想發(fā)出嚴(yán)厲的聲音，可惜三天沒吃東西，好好一句話被說得只剩下氣音。

    好像剛出生的小貓一樣，有氣無力。

    平陽公主說：“這里是公主府，我想在哪里就可以在哪里，那一天等你有了自己的府邸，再來命令我該在哪里，”輕笑一聲，“就不知道等不等得到這一天了。”

    如果是平時，她聽到這話早就跳起來了，還會插腰表示有朝一日定會有自己的府邸。

    現(xiàn)在，卻完全激不起她的情緒。

    杜平閉上眼，疲憊道：“出去吧，我不想說話?！?/br>
    平陽公主頭一回看到女兒死氣沉沉的模樣，小小年紀(jì)，姿態(tài)卻像個老太婆一樣，實在讓人看不下去。她好奇地問：“你到底喜歡李承業(yè)什么？長得好看？我可以給你挑幾個貌美的小廝，想要幾個就幾個，你想要長得像他的也行。”

    杜平無力地望著她。

    “喜歡他畫畫好看？不對啊，你又不喜歡書畫。”看到女兒投來的眼神，平陽立刻了解她心里在想什么，挑眉一笑，“你以為你這個人很難猜？你讀書雖好，可是你并不喜歡讀書，你只是為了贏過別人而已，琴棋書畫更不是你的喜好，相比之下，下棋稍好一些?！?/br>
    杜平閉上眼睛，不看她，不理她，隨她說去。

    “喜歡他身份高貴？呵，靠身世他可以當(dāng)上皇孫，但想更進(jìn)一步，也要看他的兄弟肯不肯，”平陽說話難得如此直截了當(dāng)，“李承業(yè)不是那塊料，德不配位會是什么后果，你心里應(yīng)該清楚?！?/br>
    杜平終于忍不下去：“母親，他是我喜歡的人，你羞辱他就等于在羞辱我?！?/br>
    平陽公主看都不看她，自說自話，繼續(xù)數(shù)著她侄子為數(shù)不多的優(yōu)點：“李承業(yè)也就這么幾點好處吧？他脾氣也不算頂好，哦，對你還算不錯，但他那人骨子里犟得很，你確定你能適應(yīng)？”

    杜平想坐起身，卻沒有力氣，只能用目光狠狠看過去：“不管承業(yè)哥哥好不好，他都是我喜歡的人，不需要你來評論?！?/br>
    她撐著身體，扶住床沿，慢慢坐起來，直視母親的眼睛深處，口齒清晰：“我喜歡他在我最孤獨的時候陪伴我，我喜歡他每一次都尊重我的想法，我喜歡他每一個缺點每一個優(yōu)點，我喜歡他把我放在心里最重要的位置，我看到他就感到歡喜，我看不到他就開始想他，你明白嗎？”

    平陽公主微微一笑：“我明白?！?/br>
    她是真的明白。

    誰不是從少年時走過來的呢。

    杜平語噎，這么三個字，她感到使出去的力氣都沒地方著落，好像一拳打在棉花上。

    “是你拒絕了承業(yè)?！逼疥柟麟m沒親眼見到那情形，可說出的話異?？隙?，“這是你自己做出的決定，不要為自己的決定后悔?！?/br>
    杜平低頭，看著自己的手，放開承業(yè)哥哥的那雙手，輕聲說：“我沒后悔。”

    “那就好，總會走出來的?！逼疥柟骼淇岬?，“就希望你走出來之前別餓死自己，自己選的路，跪著也要走完?！?/br>
    杜平不說話，只低著頭。

    “你考了第一，我說到做到，江南省那邊還有興趣嗎？”平陽公主談到另一件事，“過不了幾天，靈佛寺那邊就要出發(fā)了，這次我不去，沒有人在旁邊盯著你了，這不是你夢寐以求的嗎？”

    杜平還是不說話。

    “江南水患之后，無人主持大局，官員倒是派過去了，賑銀也放下去了，你不想去看看，那邊到底變成什么樣了？”這是女兒以前最感興趣的事情，小姑娘一直都想知道，天有多高，地有多大，京城之外的天下是何種模樣，“你不常說，要幫我好好看看江南省嗎？”

    杜平沉默很久：“母親，”她吃力地說，“我好像對什么都不感興趣了?！?/br>
    平陽公主也說不出話了。

    當(dāng)一個人不想振作的時候，旁人做再多也無濟(jì)于事。

    平陽站起身，離開之前最后說了一句：“盧謙已進(jìn)京入牢，我明日會去牢中一探，你跟我一起去吧。”

    杜平拒絕：“我不想……”

    “跟我去?！逼疥柕恼Z氣不容拒絕，“你還沒去過天牢，我想讓你看一看，”她回眸，目光堅定卻有穿透力，“平兒，你要讓你知道，寫在書上的和親眼看到的，差別到底有多大。你需要感情，每個人都需要感情，可是，你要明白，這世上有很多問題靠感情是解決不了的。”

    她轉(zhuǎn)過頭望向門外，目光投向遙遠(yuǎn)的蒼穹：“我以為，你經(jīng)過這次，最需要的不是難過，而是明白自己最缺少什么，平兒，你明白嗎？”

    杜平神色怔忪，低著頭，慢慢將手握緊。

    門關(guān)上了，母親也已離開。

    她依然保持原來的姿勢，低著頭，看著手。

    這雙手，拿過刀劍，也舉過文筆，但又能抓住什么呢？

    真正遇上大事的時候，沒有人會在意她的想法；別人想要傷害她的時候，沒有人會在意她的感受。她想把握住重視珍愛的人，卻無能為力。

    她缺什么呢？

    杜平從床上下來，一件一件穿好自己的衣服，她腳步虛浮，可每一步都很穩(wěn)，走到門前，打開屋門，對外面說：“我餓了?！?/br>
    她吃得很慢，餓了三天，吃一點點就感覺到飽意，她喝著潤胃的暖粥，一小口一小口地咽下去，吃飽了就停一會兒，少吃多餐，每一口都化成身體亟需的力量。

    她要走下去。

    只有走下去，才有會機(jī)會。

    第41章 【二更】我愿天下再無爭……

    第二天一早,杜平自發(fā)自覺等在母親屋前，里頭的丫鬟正在服侍母親穿戴，她百無聊賴地蹲在地上,看著一只只小螞蟻從草堆里爬出來那么弱小，捻之即死。

    “不是不去嗎？”平陽懶懶走出來。

    杜平站起身，微微彎腰，優(yōu)雅行禮道：“有事女兒服其勞,今日愿為馬前卒替母親打傘駕車?！?/br>
    平陽嗤笑一聲,施施然離開。

    杜平緊跟其上。

    天牢在大理寺附近,正是刑部主管之處。她不知道母親是否和王利有了什么交易，損女兒一樁姻緣，手持別人把柄，恩威并施說服別人合作共贏,很像母親一貫作風(fēng)。

    她們一路暢通無阻走進(jìn)牢里。里面有很多隔間，前面領(lǐng)路的獄卒始終低垂腦袋,態(tài)度恭敬無比：“殿下，請往這邊?！?/br>
    這里關(guān)押的人大多非富即貴,有站錯隊的,有犯了忌諱的，原本皆是人生贏家，可一著行錯滿盤皆輸，甚至拖累全家一起進(jìn)來，再不見天日。

    牢房里散發(fā)出腐朽的味道,還有陣陣尿sao味伴隨而來,難聞至極。

    杜平皺眉，惡心得想吐。

    平陽公主表情始終如初，走在牢房的姿態(tài)就如同行走在皇宮的模樣,似乎無論怎樣的外在環(huán)境也不能干擾她。

    杜平佩服得不得了，只好屏住呼吸，裝作沒事樣子。

    獄卒停下腳步，彎腰低頭：“殿下，就在這里?！?/br>
    這里算是一間小室，六件牢房繞成大半圓圈，卻只在最里面那間關(guān)了一個人，男子身量頗高，卻身材瘦削。

    他蓬頭垢面地坐在地上，年紀(jì)看上去不大，大約三十來歲，一把大胡子遮住半張臉，只有那雙眼睛依舊清明透徹。

    這般模樣，也只有這雙眼睛可以看出昔日探花郎的風(fēng)采。

    平陽向前兩步，對著后面輕輕一擺手。

    獄卒仿佛后腦勺長了眼睛，倒走著退下，輕聲道：“殿下有半個時辰的時間，屬下在外守著，不會放人進(jìn)來?！?/br>
    牢房里靜悄悄的。

    盧謙身上并無太多酷刑痕跡，但一路到京城來，給的吃食也是最下等的，住的環(huán)境也甚是糟糕，他整個人都瘦得皮包骨，虛弱乏力。

    盧謙道：“這是我第二次見到殿下，應(yīng)該也是最后一次了?！?/br>
    他目光直直望過來，嘴角勾起一個譏誚的笑容：“第一次見殿下時，盧某青澀無知，后來回想，殿下的目的該是引得盧某違背恩師意愿，轉(zhuǎn)而去江南省任職。如今再見殿下，不知殿下又有何謀算？”

    平陽道：“你對我有偏見?！?/br>
    盧謙搖頭，長嘆一聲：“殿下，你今日屈尊前來，不管是做給別人看，還是另有圖謀，我都無力阻止，不妨有話直說?！?/br>
    牢房的角落里有一只小凳子，上面擺著一只酒壺和酒盞。

    平陽走過去，親自倒上，開口道：“方向是我指的，路卻是你自己走的，盧謙，落子無悔。”她直直迎上對方的目光，態(tài)度坦蕩，“我敬你是人才，不忍見你在刑場尊嚴(yán)喪盡地死去，若你愿意，我今天就送你一程，留你全尸?！?/br>
    盧謙沒想到是這發(fā)展，瞠目結(jié)舌，半晌，嘲笑道：“我該謝謝你？”

    觸到公主的視線，直白而坦蕩，頓時明白這一番話的確出自真心，復(fù)而苦笑，他心里明白，自己這個脾氣，帶點子清高，滿身傲骨，的確不喜歡那樣不體面的死法，“謝謝?！?/br>
    這回誠心許多。

    平陽道：“盧謙，江南省各方勢力盤根錯節(jié)，那碗飯并不好吃。我知你此次罪名另有隱情，可是，水患的消息是否是你壓下？貢銀你是否有伸手？京城大戶水運的貨物是否是你命人攔截？江南一系官員你是否行了賄賂？”

    一樁一樁說完，她笑了：“盧謙，所以，死罪不冤，你至今還不知道自己犯了何種忌諱？江南省是朝廷的江南省，是皇上的，是李家的，不是你盧謙的，擅自做主，膽大包天，即便有天大的功勞也沒用。”

    盧謙望著她，沉默半晌，輕聲道：“我明白?！彪m然明白，當(dāng)時就明白，可還是照著自己的心意做了。

    “剛才那番話并非為了數(shù)落你的罪名，查案是大理寺的職責(zé)。”平陽走到牢欄前面，雙手合袖，低下頭顱，彎下纖腰，深深行一鞠躬禮，“我來，是替江南省的百姓來感謝你，多年來虧你照拂，百姓安居樂業(yè)，盧大人禪精竭慮，只為盡最大努力保全無辜百姓，不惜自污?！?/br>
    “你壓下水患是擔(dān)心上面聽到消息就來江南賤價買民，江南形勢本就復(fù)雜，插手人越多，你就越控制不住局勢，你伸手貢銀是為了安置流離失所的百姓，你截下水運貨物是江南省的賑災(zāi)物資無法滿足需求，你行使賄賂是為了更好地壓下消息，由你徹底主持江南大局?！?/br>
    她自己細(xì)數(shù)出來的罪名，又由她來一一解釋。

    盧謙淚流滿面，高山流水便是如此吧。

    “可是，盧謙，你親手將把柄交在別人手上，就不能怪走到今天這步?！逼疥柕溃澳阋詾橹灰杏腥?，只要馮首輔愿意保你，便能事事安然無恙？”

    盧謙是個明白人，搖頭道：“京城的局勢應(yīng)該又變了?！?/br>
    平陽笑了，并不回答：“馮首輔不會保你，他疼愛欣賞你這個弟子，他心中痛苦難受，可再痛再傷他也不會出手，你明白嗎？”

    “……明白?！?/br>
    “今日我來見你，知道的人不在少數(shù)，我平陽做事不屑于藏藏掖掖。不用到明日，又有多少人會懷疑你與我的關(guān)系？就如同當(dāng)年我慫恿你去江南省那回一般……呵，”她笑一聲，意味不明，“馮首輔不愿站隊，沒關(guān)系，但想要脫身離開卻是不能，他不是做純臣的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