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青怔住，頓了頓，語帶焦慮地開口：“你這是逃避?！?/br>
    “呵，”杜平笑道，“我可不想回京城看到他夫妻和美懷抱幼子的模樣，會氣瘋的，我這個人脾氣差，一發(fā)瘋就會搞事，為了京城的太平著想，還是不回去的好?！?/br>
    元青無言以對，想了想，又道：“平陽公主會想你的。”

    “想我可以來看我，這里不是有公主別院嘛，她有空就能來住啊?！?/br>
    元青看她主意已定，頓時一個腦袋兩個大。

    他本就不善言辭，說又說不過她，前面那兩句已是極限，一下子陷入詞窮理盡的境地。

    “好吧，”他妥協(xié)了，重重嘆一口氣，“我在江南陪你。”

    只能這樣了。

    第99章 死道友不死貧道嘛

    周總兵打仗風(fēng)格以攻代守,壓根不給紅花教喘息的時候，出兵頻繁。

    這幾日，漕幫一些人剛隨著官府打仗回來,被對方小勝一場，士氣受到影響。

    杜平大清早就來漕幫辦公，一大堆事等她決定。

    結(jié)果，她剛坐下就有人進來給她上眼藥,背著人遞上一張小紙條,粗略一掃,措辭委婉客氣，但把那些虛偽的廢話都跳過，這就是告狀的意思。

    一句話概括，就是說曹子廷排除異己,把前任賬房總管張秀才強壓去打仗，意欲借刀殺人。

    果然,張秀才沒能跟隨大軍回來，生死不明。

    如今賬務(wù)上的事情他一個人說了算。

    杜平垂眸沉默片刻,掀起眼皮子揶揄：“我還以為,你這段時間都不敢出現(xiàn)在我面前了?！?/br>
    彌結(jié)老臉一紅，他來漕幫以后就離郡主遠了些，總覺得越來越摸不準這位的性子，說話也更加小心翼翼：“我是有私心，可上回百姓慶賀你生辰那事,我頂多算是推波助瀾,絕對沒有干郡主不贊同的事?！?/br>
    杜平似笑非笑：“這回也是？”

    彌結(jié)語噎，這種時候絕不能逃避，退一步就是心虛。他迎上郡主打探的目光,振振有詞：“是，這次我也有私心，子廷進漕幫之后就似魚入大海鳥入山林，一日比一日得心應(yīng)手，他雖不是我弟子，畢竟也是靈佛寺出身，我自然也感到欣慰?！?/br>
    他突然停下來，似乎沒想到后面怎么說。

    畢竟說人壞話，尤其是背后說熟人壞話需要一些準備。

    杜平笑著接道：“但是？后面應(yīng)該有但是吧？”

    彌結(jié)嘆一口氣：“他是郡主一手提拔上來的，與我一樣，都該算是郡主的心腹。我本不該在你面前嚼舌根，未免有失大度，可是，少年人初入江湖，被權(quán)力迷得失去本心，子廷攬權(quán)攬得太厲害，很多人看不過眼，郡主，該管管他了?！?/br>
    杜平臉上神色并無變化，身子卻微微前傾，她笑問：“他搶你手上的東西了？”

    “沒有，沒有。”彌結(jié)急忙擺手，“郡主，我不是為了自己，完全是為大局考慮?？ぶ髂孟落顜偷姆绞奖揪筒粔蛎皂?，大家又都知道子廷是你安插進來的，有時會把他的自作主張當成你的意思，這樣對郡主不利?！?/br>
    他自認為這話說得公允，且句句都是大實話。漕幫幾位堂主都對曹子廷頗有微言，又礙于他后頭是永安郡主，不敢發(fā)作。

    但這種情緒堆積多了，便對郡主是一大隱患。

    真要說他有什么隱藏的小心思，也不過是，不容曹子廷騎在他上面。

    杜平依舊笑瞇瞇，似乎不當回事兒，可那目光卻明察秋毫，一眼看穿他的心思。

    彌結(jié)不自覺地避開視線。

    杜平淡淡道：“先下去吧，叫子廷進來，我和他好好說道說道。”

    一等彌結(jié)走出門，她的笑容立馬全都收回去，臉色難看。有一下沒一下地敲著桌案。

    沒過一會兒。

    曹子廷推門而入，一抬頭就看到郡主的大黑臉，滿臉不悅。

    他頓了頓，反手關(guān)上門，沉默走到她面前。

    兩人之間隔著一張桌案。

    曹子廷低頭，沒有說話。

    杜平被他這副“我不說話，也沒什么要解釋”的模樣被氣笑了，“你還等著我先說話？沒什么要告訴我的？”

    曹子廷抬眸，眼睛很亮，每次看到她都仿佛淬了光，“彌結(jié)來跟你告狀？”

    杜平問道：“知道他說了什么？”

    “大致能猜到?！辈茏油⒖此谎?，并不隱瞞，“他不敢騙你，說的應(yīng)該都是實話，頂多夸大一些?！?/br>
    杜平這時候又把脾氣收回去了，至少表情上的怒氣已收得一干二凈，她上下打量，“你有點讓我意外，子廷，我知道你喜歡權(quán)勢，但沒想到你會為此而殺死張秀才。”頓了頓，她又問：“你還記得自己的初衷嗎？”

    “讓郡主失望了?！辈茏油⑼卮鸷芸?，“我的初衷就是為了權(quán)勢?！?/br>
    杜平似乎想從他臉上看出些什么，盯了片刻，閉了閉眼，捏著眉心開口：“為權(quán)勢而活也沒什么，世人十之八九都喜歡，我沒有失望?！?/br>
    “想殺張秀才并不是剛起的念頭，我一直想把幫內(nèi)財務(wù)大權(quán)握在手心，郡主當初留下他也不過是為穩(wěn)定局勢考慮，如今，時機到了?！辈茏油⒌?，“我是個大俗人，和元青不一樣，我有想要的地位，想要的錢財，還有想要的……人?！?/br>
    最后一個字，他說得很輕，卻很清楚。

    杜平手上一頓，覺得腦袋瓜子更疼了。她睜開眼，直接問：“你想當漕幫幫主？即便我現(xiàn)在給你這個位置，你也服不了眾?！?/br>
    “漕幫是郡主的，我只想幫郡主將權(quán)力收歸得更加集中。”曹子廷猜到他們會拿什么攻擊，話都說到這個份上，他并未打算隱瞞，不等發(fā)問，自己便先行解釋，“郡主一直覺得張秀才懷有異心，我亦同感，打仗是個好機會，此時不除更待何時？郡主不忍心，我愿意為郡主效犬馬之力?！?/br>
    他說話時目光坦蕩，他是真的如此作想。

    杜平看他一眼，又頭疼地捏起眉心來，聰明人嘛，都容易不安分。連旁人都忌諱他忠心耿耿不敢出手，只好旁敲側(cè)擊告到她面前，她若是為此事出頭，以后還有人敢效忠她？大義滅親這事做起來有好處也有壞處。但若是悄然無聲讓它過去，那些漕幫舊人就過不去這個疙瘩。

    曹子廷敏銳道：“我讓郡主為難了？”

    杜平又看他一眼，面無表情不說話。

    “郡主不必為難，我自愿領(lǐng)罰，絕無二話。”

    “你下手之前，可以先跟我商量?！倍牌侥椭宰诱f，“張秀才代表漕幫舊派，他出事會引得許多人心惶惶，得不償失，即便不除掉他，將他擱置在一旁也是一種辦法，翻不了天?！?/br>
    “我知道郡主的意思。”曹子廷道，“郡主偏好韓非子，喜歡按著規(guī)矩做事，即便辦人也要辦得讓大家心服口服，即便明知這人有危險，他若不主動出手，郡主也只會默不作聲?！?/br>
    他突然停下聲音，欲言又止，連他自己也拿不定主意后面的話是否該繼續(xù)說下去。

    曹子廷目光直直望去。

    梗在心頭多年，他還是選擇說明白。

    “就如當年彌河之事，郡主為我的遭遇憤怒，愿意為我出頭，可是最終，你只按律法監(jiān)禁他，他還活著，好好活著?！?/br>
    他微微一笑，俊美無儔：“這是你能為我做的底線，對嗎？”

    屋內(nèi)一下子陷入壓抑的沉默。

    窗外樹上，傳來“知了——知了——”的蟬鳴聲。

    杜平猛然抬眼，一瞬不瞬望著他。

    曹子廷對一切了然于心，他望向她的目光深情依舊，聲音溫柔依舊：“我知道你為難，彌河對你一直很好，傾囊相授，信任有加。錯的是我，當初的我大錯特錯，弱者被人欺辱理所當然，想要站起來被好好當個人對待，唯有自強?！?/br>
    杜平望著他，嗓音沙啞：“你沒錯，是彌河的錯?！?/br>
    捕捉到這一瞬她泄露出來的悲哀，曹子廷已是心滿意足，她終是在意他的?！皼]關(guān)系，我若有機會，下次見到他會親自手刃，這樣復(fù)仇才有意義?！?/br>
    杜平緩緩起身，她一步一步走到他面前，仰起頭，望著他。

    他變了。

    他不再是曾經(jīng)的元源。

    她是不是做錯了？不該將他硬拽入凡塵俗世？

    “你這話藏了很久？”杜平輕聲問，“為什么現(xiàn)在才說出口？”

    “以前不敢說?！辈茏油⒋鸬锰故帲耙郧拔乙粺o所有，害怕說出來你會生氣，一怒之下離開，我想在你身邊?！?/br>
    杜平垂眸，似在壓抑情緒：“現(xiàn)在你有權(quán)有勢，所以敢直言不諱？所以敢私自處理張秀才？”

    曹子廷正要點頭稱是，忽注意到她緊抿的唇角，遲疑一下，問道：“你生氣了？”

    杜平冷笑一聲。

    她一把拽住他的衣襟，狠狠一拉，用力扯近他的腦袋。

    曹子廷并未設(shè)防，腳下踉蹌，少年高大的身軀向前倒去，灼熱的呼吸撲打她面頰上。

    兩雙眼睛近在咫尺。

    她眸底透出他的影子，他目光緊緊抓住她的眼睛。

    鳳眼半彎藏琥珀，朱唇一顆點櫻桃。

    曹子廷不受控制去看她柔軟的唇畔，喉結(jié)滾動，“咕咚”吞下一口口水。

    杜平冷笑得更加厲害：“君子者，權(quán)重者不媚之，勢盛者不附之，傾城者不奉之，貌惡者不諱之，強者不畏之，弱者不欺之，你的圣賢書都讀到狗肚子里去了？”

    曹子廷被罵回神來，深深注視著她：“真信這些就成書呆子了，郡主，高位者有幾個是這樣做事的？”

    還敢回嘴？

    杜平氣得面頰緋紅，猶如抹著灼灼胭脂，她恨不得一拳打過去，“哪怕骨子里jian猾狡詐卑鄙無恥，你就不能在面子上裝一裝？我倒要問問你，高位者又有幾個不擺出圣賢模樣來？李世民殺親兄弟都會套個被逼無奈只為自保的殼子，朱元璋殺光開國功臣每一回都要給出明面上的理由，連皇帝都左右掣肘，就你可以為所欲為？明明有更好的解決方式，你偏偏要將把柄送到別人手里去？你是不是傻？”

    越說越生氣，她將肚子里的話一股腦兒倒出來，“用上不得臺面的方式來解決問題，你的位置也永遠上不得臺面！你要么就瞞得滴水不漏，要么就打死不承認，你倒好，殺人的時候暗中進行，被人質(zhì)問的時候就供認不諱？什么時候做君子什么時候做小人你都不知道？我若是其他堂主不趁機拉你下來簡直是對不起天賜良機！你這樣讓我怎么保你？”

    “既然狠辣你就該狠辣到底，索性推個人出來給你頂罪，或者消滅罪證死不承認！這種游戲到底該怎么玩你到底懂不懂？”

    曹子廷徹底呆住，本以為來到江南后已見識人間百態(tài)，覺得自己已做出最正確的選擇。

    既是后患，當然要趁早除去。

    可今日這番話，在他眼前打開另一扇大門。

    杜平狠狠一把推開他，忍不住踹上一腳，指著鼻子罵：“這些話，是順著你的死腦筋思路說的，換成是我，壓根兒不會給自己制造難題?！?/br>
    夏日里衣衫單薄，曹子廷的衣襟被這么不留情面的一拉一扯，隱約露出結(jié)實胸膛。

    杜平撇開眼睛，沒好氣道：“先整好你的衣服。”

    曹子廷臉上一紅，立刻低頭整衣服，恨不得把脖子都遮得嚴嚴實實。

    “我花了大把時間大把精力在漕幫劃下道來，就是要讓所有人按我定的規(guī)矩行事，你倒好，頭一個來拆我的臺，如果其他人有樣學(xué)樣跟你一樣處理事情，我所有的時間都得拿來主持公道，主持得不好，以后就誰還愿意站我這邊？”

    正在此時，門外傳來“咚咚”兩聲敲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