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平氣噎。

    她重重一下坐在長廊上，懶得再跟他說話，靠著身旁的柱子閉目養(yǎng)神。

    時間一點一點向前移動。

    不多時，陳千瑜便跟在婉秀身后進來，目光輕輕一掃，便將眼前的情形掌握在心，她飛快低下頭，默不作聲。

    婉秀上前稟告：“郡主，子廷不在漕幫，需要派人去找嗎？”

    杜平緩緩睜開眼睛，眼睫微微一顫，搖頭道：“不用。”

    她將目光停在陳千瑜身上，苦笑道：“雖然這樣子看上去挺丟臉，不過放心，我還沒倒臺，只不過要回京城去了?！?/br>
    陳千瑜恭敬道：“郡主有什么要吩咐的？”

    “秋收的事情照原計劃辦，我在不在都一樣?！?/br>
    陳千瑜一頓，試探道：“郡主回京城是與此事有關(guān)？”

    四周的空氣都是一滯。

    這是一個心知肚明的問題。

    眾人的目光都望向寒山，想從他的反應(yīng)中看出些什么，可這男人冷得跟冰塊一樣，表情一如之前事不關(guān)己，從他嘴里挖不出任何東西。

    只要沒有平陽公主的命令，他可以永遠閉緊嘴巴。

    杜平目光涼涼，嘴角隨即揚起一個嘲諷的弧度，譏笑道：“那幫子膽小鬼不敢對我動手，不敢對我說不，就把腦筋動到京城去了，呵，搬救兵，虧他們想得出來，也就是小孩子打鬧水準(zhǔn)?！?/br>
    “郡主不在，他們再無掣肘?！标惽ц?jù)實分析，“恐怕您前腳一走，他們后腳就會阻止，或者我們可以找黃總督幫忙？”

    杜平掀起眼皮子，“我都被告狀了，你以為找黃熙皓還會管用？”

    陳千瑜一怔，立刻意會其中深意，眉頭緊鎖。

    “我雖然走了，可漕幫還在?！倍牌降?，“我會下令讓漕幫帶商會的人駐守鄉(xiāng)間，只要官府敢妄動，我就敢讓漕幫還擊?！?/br>
    “郡主！”陳千瑜震驚出聲。

    “郡主！不可！”婉秀趕緊阻止。

    寒山總算給出反應(yīng)，他驟然站起身望來一眼，可想起殿下只要求平安帶回郡主，并未就此事下過令，想了想，他又坐回去，沉默不語。

    杜平瞇起眼，不屑道：“你們以為憑那群人的膽子，他們敢跟漕幫動刀動槍嗎？呵，難不成你們以為會打起來？未免太看得起他們。”

    陳千瑜贊同道：“不錯，當(dāng)初剛興起的紅花教不過一群烏合之眾，都能讓閩地官員集體噤聲，如今漕幫的勢力比初時的紅花教強上十倍不止?！?/br>
    “呵，軟的不吃，偏要我來硬的?！倍牌降溃耙蝗杭埨匣⒍??！?/br>
    “雖然在理，但這招仍是行得太險。”陳千瑜猶豫。

    “他們那群人啊，我太了解了。對于強者只想退縮，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哪怕打到家門口也只會緊閉大門，只要自家能活下來就無所謂外面天翻地覆，他們從不相信能在戰(zhàn)場上贏過對手，但在官場上謀害算計倒是熟練得很，呵，他們的膽子，也只能用來嚇嚇平民百姓，對付那些手無寸鐵之人，向弱者貪財，向強者進貢，等到有一天，他們發(fā)現(xiàn)在他們眼里懦弱愚蠢的百姓也會反抗，那個時候，他們還敢嗎？”

    陳千瑜突然說不出話，怔怔看她。

    秋風(fēng)熏人，一群大雁在蒼穹下展翅翱翔，杜平仰頭望了一會兒，突然又長嘆一聲。

    她站起身來，淡淡來一句：“在鳳陽，唯一嚇不住的那個人已經(jīng)死了?！彼杏幸唤z水光閃過，聲音很輕，“章知府不在了。”

    最后那一句很快消逝在風(fēng)中。

    陳千瑜那句“怎么死的”咬在舌尖，還是把話吞回去了。她暗暗告訴自己，真相不重要，死了也挺好，章知府死了，江南還有誰能阻攔漕幫和商會聯(lián)手的勢力？

    杜平將思緒收回，目光深深，又道：“這次我回京城，也不知道什么時候會再相見，千瑜你送我一程吧。”

    陳千瑜目光一閃，迎上郡主的視線，兩人目光都是一頓。

    杜平面帶微笑：“我回去走官道，路上帶的人也不多，也就是……”

    話未說完，寒山突然擋在她們兩人之間，手掌隔空攔在她嘴前，阻止道：“郡主，我不是傻子?！?/br>
    杜平無辜地眨眨眼。

    寒山皺眉：“你在我面前光明正大和人通暗號是想干什么？想跑？”

    短短一句話，郡主向旁人透露了他們離開的路線，還有帶的人數(shù)有多少，接下來應(yīng)該就會提及戰(zhàn)力如何。

    虧她還信誓旦旦說會乖乖回去，果然不能相信。

    寒山不等她們反應(yīng)，隨意一揮手，另兩個侍衛(wèi)立刻領(lǐng)命拿下陳千瑜，強硬地將她雙手反綁身后，順手將嘴巴也堵上，確認(rèn)她毫無反抗之力后扔在一旁。

    短短幾息，眼前就多捆了一只人粽。寒山淡淡一眼掃去，對婉秀吩咐道：“看著她，二十四個時辰后等我們走遠再放走?！?/br>
    杜平咽下一口口水，抬頭看著他欲解釋一二。

    寒山冷冷一句：“恕屬下不敬，再說話就只能把您的嘴也堵上?！?/br>
    杜平趕緊抬手遮住嘴巴，那雙眼睛還在滴溜溜地轉(zhuǎn)。

    這家伙敢說就敢做！

    識時務(wù)者為俊杰，她才不想被塞嘴，都不知道那塊布團子干不干凈。

    寒山冷冷一眼掃來，兩名下屬和杜平都沉默地向外走去?？偹銇淼酱箝T處，已有四匹高頭駿馬等著。

    杜平左右看看，只有這四匹馬，并沒有馬車之類的準(zhǔn)備，她扭扭身子，開口道：“我手被綁著，怎么騎？”

    寒山不動聲色走到她身后，替她松綁。不等杜平歡呼，只見這家伙又從懷中掏出一個鐵質(zhì)鐐銬，兩頭套在她手上，中間一根粗粗長長的鏈子。

    杜平瞪大眼，不敢置信地望著他。

    寒山面無表情：“這樣就能騎馬?！?/br>
    杜平站在原地不動，目光極其不善。

    寒山反問：“郡主想與屬下共乘一匹？”

    杜平忍耐地閉了閉眼，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今日這個啞巴虧吃定了。她默不作聲地翻身上馬，沒好氣道：“磨蹭什么？還不快走？”

    寒山與其他兩名侍衛(wèi)也緊跟著上馬前行。

    四匹駿馬在鳳陽的街道上奔騰，帶起陣陣疾風(fēng)，兩旁的景色不斷向后退去。

    附近路上走著的百姓都忍不住望去，永安郡主的長相太容易讓人記住，很快有人認(rèn)出她，雖其他三人不知是誰，也都猜測該是公主別院的侍衛(wèi)。

    四人一路暢通無阻，直到路旁一個幼童嚷道：“壞人把郡主抓走了！”

    百姓們定睛一看，這才發(fā)現(xiàn)郡主雙手竟帶著鐐銬！本就熱鬧的街道上頓時都嚷嚷開了，紛紛伸手指著，“郡主被人抓啦！”

    立刻有人拿起身邊的桿子刀子，喊道：“大家快來救郡主！”不斷有人涌來，堵住一行四人的去路。

    寒山他們只得停下，勒住韁繩，目光復(fù)雜地望向郡主。

    杜平得意洋洋，哼哼，就說嘛，江南是她的地盤，處處是幫手。她揚起眉頭，抬高下巴，挑釁道：“還走嗎？”

    寒山無奈，環(huán)視四周，開始對眾人解釋：“我們是公主府的侍衛(wèi)，奉命帶郡主回京?！?/br>
    “騙人！他們一定是人拐子！”百姓們不相信。

    “哪有侍衛(wèi)敢綁郡主的！”有人掄起棍子罵道，“大伙兒一起上！我們?nèi)硕鄤荼?！救下郡主！?/br>
    寒山他們真是有口難辯，他們真的是公主府侍衛(wèi)！真的是來接郡主回京的！

    面前百姓們就要一擁而上，郡主也不肯幫腔解釋，寒山他們無奈，只得拔刀相向，力圖嚇退百姓。

    豈料百姓們何止不退，更是鉚足勁兒往前沖，覺得他們手握利器肯定會傷害郡主。

    眼見雙方都來真的，一個不好就要見血。

    情況一觸即發(fā)。

    杜平擔(dān)心不好收場，急忙伸手阻攔：“都停手?！彼忠粍?，鎖鏈也索索作響。她知道這一開口，就親口毀掉可以留下的機會，心痛道，“大家都不要動手，他們的確是公主府侍衛(wèi)，不是壞人?！?/br>
    整條街都陷入寂靜之中，無數(shù)雙眼睛望來。

    “我母親在京城思女情深，想讓我回去，可我在鳳陽呆久了，也舍不得這里，侍衛(wèi)們這才出此下策將我綁回去?！倍牌轿⑽⒁恍?，“沒有壞人，大家都放下武器吧?！?/br>
    眾人紛紛松開手，刀子棍子乒鈴乓啷掉地上。百姓們沒有言語，似乎也有些尷尬，默默向兩邊退開，替他們讓開一條路。

    杜平垂下眼眸，默不作聲地驅(qū)馬向前緩緩行進。

    另三匹馬也跟在后面，一點一點地經(jīng)過這群自發(fā)聚集而來的百姓。

    杜平走得很慢，即使很慢很慢，她也快要走出這條街，再后面的路離城門很近，不消一炷香的時間就能離開鳳陽城。

    她想慢一點，再慢一點。

    “郡主大人，您要回京城了嗎？”一道女童的聲音從身后響起，怯生生的。

    杜平猛然勒住馬，一動不動坐在那里，回道：“是啊?！?/br>
    “那郡主大人您以后還會來鳳陽嗎？”那個小女孩又問，這句話一出來，周圍其他百姓也傷感萬分，有幾人小心翼翼跟著問，“是啊，郡主您還會來這兒嗎？”

    跟腔問的人越來越多，四周一下子又吵吵嚷嚷的，有人一語點醒眾人，“郡主家在京城，肯定不來了啊！”

    有小孩子的聲音嗚嗚地哭起來，氣氛一下子變得壓抑。

    杜平整個身體都僵硬無比，她鼻子發(fā)酸，背對著他們，不敢回頭去看。

    過了好一會兒，她緩緩舉起右手，停在半空中手指縮了縮，她閉上眼，展開五指，終于背朝他們揮一揮手，向他們告別。

    揮手自茲去，蕭蕭班馬鳴。此地一為別，何時是歸期？

    她的手揮了很久，心里堵得越來越厲害，揮動的手驟然停下，她猛地握緊成拳，眼眶都泛紅，將手收至胸前。

    “嘶~”駿馬嘶鳴一聲，在主人嫻熟的技巧下轉(zhuǎn)回去。

    杜平低下頭，拳頭放置胸前，沉聲道：“我會回來的?！?/br>
    百姓們一愣，隨即歡呼沖天，眼前熱鬧興奮得仿佛在歡度佳節(jié)。

    杜平抬頭，從馬背上站直身體，一下子看上去高大許多，她大聲道：“接下來商會會免費替大家辦學(xué)，家中有適齡孩童的都可送去學(xué)堂，以后只要是從書院出來的學(xué)子要來京城會試，若盤纏不夠，都可來京城公主府找我，不必客氣！”

    底下歡呼聲更是震耳欲聾。

    杜平紅著眼笑了笑，“就這樣，我走了，不必再送?！?/br>
    這回話一說完，她雙腿緊緊一夾，馬匹頓時如離弦的箭沖出去，寒山他們相視一眼，緊跟其后，離百姓們的呼喊聲越來越遠。

    湛藍的天空仿佛無窮無盡，一眼望不到邊際，只有那一匹駿馬上的倩影，依稀可見。

    只是很快地，永安郡主的身影便消失在眾人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