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平聳聳肩，把乖張都收回去：“我沒記錯吧，上回某人還說若一個孫媳婦能拉攏馮首輔，早就把我打包捆好塞進(jìn)馮家大門了。”

    記仇的人一般記性都不錯,她朝母親咧嘴一笑。

    平陽公主淡淡瞥她一眼，沒搭腔。

    杜平毫不介意,她起身換個位置，頓時離母親更近些：“盧謙之死沒讓你拐到馮首輔,百般示好也不起作用,甚至嫁個女兒進(jìn)門他也是態(tài)度平淡，呵，這下好了，天上砸個餡餅，親手把他遞到你面前?！?/br>
    平陽公主也沒料到有此意外之喜,嘴角勾起：“更妙的是,這其中還夾個王利，馮佑想翻臉不認(rèn)人也不行?！彼袇柮⒁婚W而逝，緩緩收攏手心,“他逃不掉了?！?/br>
    杜平回想之前與祖父打的那些交道，那老頭兒臉皮厚，若只有母親與他知悉此事，信函又送回他手上，他還真干得出裝瘋賣傻佯裝不知的事兒。

    她眼前似乎浮現(xiàn)馮老頭兒沒臉沒皮的模樣，摸摸鼻子，笑起來：“恭喜母親?！?/br>
    平陽公主：“正巧，父皇最近身體不適，估計(jì)好長一段時間都會停了早朝。這次，他喚我與承業(yè)一同伺疾，說是想讓我多陪陪他?！甭曇袈砸煌ｎD，她眸中閃過思索之意，“來得早不如來得巧，在御書房避免不了接觸政務(wù)相關(guān)的事，剛好能用上馮首輔?！?/br>
    杜平一怔，短短幾句話，里面信息卻是極多。她來不及感慨外祖父又生病了，問道：“這次不讓太子監(jiān)國代為上朝？”

    平陽公主挑眉：“讓他繼續(xù)被內(nèi)閣壓制？”

    杜平語塞，她老師孫次輔和她祖父馮首輔在這方面都不是厚道人，欺負(fù)太子腦筋轉(zhuǎn)得慢，趁著皇帝生病，在儲君面前立威。

    嘖，陰險(xiǎn)，無恥，就只會欺負(fù)弱小。

    若換成是她……

    呃，她望望屋頂，可能也會忍不住欺負(fù)……

    她想了想，繼續(xù)問：“讓你和承……不是，讓你和李承業(yè)一起伺疾，是希望你與東宮冰釋前嫌？”她差點(diǎn)兒又習(xí)慣性地直接叫名字，一經(jīng)反應(yīng)，立即改口回來，“董氏都進(jìn)冷宮了，這結(jié)還解得開？”她那外祖父身為皇帝是不是天真了點(diǎn)？

    平陽公主白她一眼：“如果承業(yè)是你那性子，那肯定解不開?！?/br>
    杜平點(diǎn)頭，當(dāng)然了，誰敢把她母親害進(jìn)冷宮里，不管誰對誰錯，她都要摁死對方全家。

    平陽公主：“父皇既如此希望，小輩們也只好捧場?！?/br>
    杜平又點(diǎn)點(diǎn)頭，她身子往后一靠，將母親的臉色從上打量到下，慢悠悠地問：“聽起來都是好事，你既擺平了馮首輔，又得到隨伺御書房的機(jī)會，那方才欺負(fù)瑛之是幾個意思？”

    前面鋪墊了這么久，就在這里等著。

    平陽公主看她，沒說話。

    杜平：“你沒事刺他干什么？得罪你的是馮老頭兒又不是他，咱們得恩怨分明，總不能欺負(fù)他是你女婿不敢還嘴。”

    平陽公主呵呵一笑：“女生外向?！备仪閯偛拍樕珨[這么臭，擱著就是這原因？

    杜平抗議：“喂喂，我這是秉良心說出來的公道話?！?/br>
    平陽公主根本不理她的“公道話”，淡淡道：“你以為你夫君是個善茬？”

    杜平摸著良心說：“挺好的，至少比我良善?！?/br>
    平陽公主又是呵呵一笑：“未必?！?/br>
    杜平沉默不語，許久，開口道：“我喜歡他，母親，他已很難了，別為難他。他跟我不一樣，我是你親女兒，聽著不舒服還會頂嘴，可他敬你是長輩，性子又溫和，只能任你欺負(fù)。”

    平陽公主心口有些酸澀：“那幾句就算欺負(fù)了？”

    杜平反問：“不算嗎？”

    “呵，”平陽公主道，“馮瑛之此人空有一顆聰明腦袋，卻被他祖父壓得抱負(fù)全無，不在少年時激他兩句，還等著老來空遺恨？”

    “激將又有何用？”杜平嘲道，“馮佑的家訓(xùn)還壓著呢，其實(shí)你也差不多，不許我插手江南，不許我插手秋收，不許我聯(lián)系漕幫和商會……你怎么不擔(dān)心我被壓得碌碌無為？”

    說到此，她仰頭深深呼吸一口氣，眼中透出不甘。

    平陽公主沉默許久：“你不會，”她壓低聲音，“給我時間。”

    分明是很輕很輕的聲音，杜平卻聽得心中一驚。

    她隱隱有感：“給你時間做什么？”

    平陽公主避而不談，繼續(xù)說女兒事：“你在江南施行的那些我不會同意，但將來你可以做點(diǎn)別的，工會的事也好，其他也好，只要不傷及根本?！?/br>
    杜平心中緊張，追問道：“你不打算跟東宮和解？你接下來想做什么？”

    平陽公主安撫女兒：“若太子愿意，我當(dāng)然不會揪著不放，若太子不愿意，那就是后話了?！?/br>
    杜平盯住她：“皇上已插手調(diào)解，太子向來聽話，肯定愿意和解。”

    平陽公主笑道：“你既能想得如此明白，又何必?fù)?dān)心？”

    話是這么說，可杜平心里還是不安，她盯住母親含笑的眼眸，藏在深處的野心仿佛春日白雪般在陽光下融化不見，只余那一層朦朦朧朧的霧氣，讓人摸不著猜不透。

    杜平閉了閉眼：“你想做什么？”

    平陽公主微微一笑：“看，你又多想了?！彼b望窗外，翠綠枝繁葉茂生機(jī)勃勃，“我這輩子能追求什么呢？汲汲復(fù)營營，不過只為權(quán)勢二字。你有什么可擔(dān)心？連父皇都在旁看著，我豈敢亂來，不過爭個容我站立的地方?！?/br>
    這天，杜平與馮瑛之一同回到馮府，一路上，小夫妻難得如此安靜，各自陷入沉思中，并未多加交談。

    馮瑛之跨進(jìn)門檻就去到祖父那里，將王家和公主府發(fā)生的事情巨細(xì)無遺地講一遍，順便將信函遞上前。

    馮首輔仔細(xì)聽著，待聽到平陽將所有信函如數(shù)歸還卻未提條件時，嘴角不禁一勾。他瞥到小孫子眉目中透出的感動敬仰，忍不住笑了笑，這位公主殿下還是沒變，收買人心上的確有一套，當(dāng)年拐得他小弟子請纓入江南，如今又騙得他孫子感激涕零。

    唉，這世上哪有白得的便宜呢？

    活到他這把年紀(jì)就知道了，天上不會掉餡餅，只會掉陷阱。

    馮首輔嘆道：“辛苦你了?！彼蜷_信紙一看，果真都是熟悉的筆跡，上頭還有他和徐則的紅印蓋著，錯不了。

    他一封一封地看下去。

    忽地，臉色驟變。

    他又重新將信函數(shù)一遍，沒出錯，還是十封，頓時心下一沉。徐則來信跟他說，共被偷走信函十二封，可如今手上只有十封，仍少兩封。

    馮首輔抬眸問：“平陽只打開看了一封？”

    馮瑛之也注意到祖父臉色，他忙道：“王大人拿出后，她就挑了最上面那封掃一眼，其他的碰都未碰，直接交給孫兒?！?/br>
    馮首輔瞇起眼，緩緩?fù)鲁鲈拋恚骸吧賰煞?。?/br>
    馮瑛之臉色微變，他立刻回想這其中的貓膩，去公主府是臨時決定，平陽公主來不及私藏，那么剩下的只有一個人：“王大人留兩封是為了將來威脅您？”

    馮首輔顫顫巍巍地將信紙放到火苗上，看著它一點(diǎn)一點(diǎn)化為灰燼，直至案上堆滿灰色碎末，他隨手一揮都掃到地上。

    一點(diǎn)證據(jù)也沒留下。

    他撣撣手上沾到的幾?；倚迹樕鸦謴?fù)如常，淡定開口：“王利性子謹(jǐn)慎，威脅倒是未必，不過想留點(diǎn)底牌?！彼湫Γ氨緛硭摲抡兆煮w謄寫兩份充數(shù)，呵，連掩飾都沒有，這是明晃晃示威到老夫跟前來了?！?/br>
    馮瑛之：“既已讓平陽公主做中人，他不敢泄露出去，否則便是同時得罪了您和公主?！?/br>
    馮首輔雙手揣袖，老神在在：“精明過頭便是蠢了，留著信函雖可拿捏老夫，卻也容易為自己招來禍患。我看啊，他是想入內(nèi)閣想瘋了，開始頻頻出昏招。”頓了頓，“不急，有所求的是他，且看后著?！?/br>
    馮瑛之垂眸：“是?！?/br>
    夜半，一陣涼風(fēng)吹入窗內(nèi)，拂起層層幔帳。

    杜平在夢中喃喃囈語，身子一翻手臂向旁伸去，結(jié)果抱了個空。她立即驚醒，猛地坐起身來，卻見枕邊人消失不見，空蕩蕩連余溫都已消逝。

    她怔怔望著空出來的位置，床角下的鞋履也不在，深更半夜，瑛之能去哪里？

    而且，還特意挑個所有人陷入沉睡的時辰，瞞著她一人離開。

    杜平下床穿好鞋子，緩緩踱步走至院中，仰望頭頂一輪明月，潮起潮落載缺載盈，人間悲歡離合，它始終皎皎如玉。

    瑛之既然想瞞著她，她是否該裝作從未醒過？

    杜平閉上眼，乘著夜風(fēng)微涼，踏著星子閃爍，移至?xí)?。遠(yuǎn)遠(yuǎn)望去，那里燈火通明，仿若黑夜中一盞明燈。

    她頓了頓，腳步放得更輕，靜立在門旁，看著屋中一切。

    馮瑛之一襲月牙白寢衣，墨玉般黑發(fā)披散身后，襯得他仿若月中仙人隨時可乘風(fēng)歸去。他緊繃唇角，跟平時談笑自若的模樣完全相反，眉眼皆是肅穆嚴(yán)正。他面色透出一分白來，額頭上滲著汗水。

    杜平目光從他臉上往下移動。

    未受傷的左手腕上綁著一包沙袋，他手臂端平，姿勢一絲不茍，骨節(jié)分明的指節(jié)握住狼毫，在宣紙上一筆一劃撰寫。

    仿佛幼時剛?cè)雽W(xué)練字的情景。

    他寫得那樣認(rèn)真，連門口多一個人也沒注意到。

    杜平忽地鼻子泛酸，她沒有多余的動作，就站在門前一動不動看著他，看他寫字，看他擦汗，看他專心致志。

    馮瑛之左手的勁道根本不能跟右手相提并論，再加上腕間還綁著沙袋，才不過一個時辰，便已覺得左臂搖搖欲墜。他長嘆一口氣，放下筆，站直身子捏捏肩膀，注意力一轉(zhuǎn)移，他立刻發(fā)覺不對。

    屋中多了一個人的氣息。

    馮瑛之一愣，抬眸望去，手掌還未從肩膀上移開，保持著做到一半的動作遙遙相望。他張了張嘴，又閉上不說話。該看的都看到了，還能說什么呢。

    杜平輕聲：“睡不著？”她控制好面上笑意走去，已替他找好借口，“失眠了便來寫幾個字打發(fā)漫漫長夜？”

    馮瑛之望著她：“夜已深，你先回房睡吧。”

    杜平腳下一頓，也看他：“既醒了，我陪著你一起。”

    “不用?！瘪T瑛之拒絕地毫不猶豫，“我再練一會兒就去睡。”

    杜平將目光轉(zhuǎn)向桌案上的宣紙，伸手去碰，正想緩和氣氛說兩句，卻見馮瑛之反應(yīng)比她更快，一把扯過寫滿字的紙張，舉止干脆“沙沙”撕成兩半，然后揉成一團(tuán)扔進(jìn)紙簍里。

    他把之前寫過字的紙張接連揉成團(tuán)，紛紛扔棄，垂眸道：“沒什么好看的?！?/br>
    杜平臉上的笑容再也維持不住。

    她目光直直盯在他臉上。

    她問：“我不能看？”

    馮瑛之亦回望，聲音溫和如斯：“不過如稚童涂鴉，歪歪斜斜不堪入目，你無須看到?！彼麪科鹚氖郑w貼道，“你手都涼了，快回去吧，我很快就回房?！?/br>
    杜平欲彎腰去紙簍撿回來，卻被橫過來的手臂阻攔，幾乎將她半個身子禁錮懷中。

    她抬眸，四目相對。

    這樣近的距離，可以更清晰他額角的濕意和微潤的發(fā)梢，她知道他心中苦悶，她也知他心中急迫。

    杜平閉上眼，伸開雙手環(huán)抱住他勁瘦細(xì)腰，將腦袋埋在他胸膛：“瑛之，我們是夫妻一體，不論你變成什么樣，不論你寫成什么樣，我都陪著你，無論寫好寫壞，在我眼里，這都是你?！?/br>
    馮瑛之沉默良久，低聲道：“太丑了，我不想你看到。”

    杜平心口仿佛被人扭成一團(tuán)，有失落苦澀，亦有心疼難受。她以為她和瑛之無論好壞都能彼此分享彼此陪伴，可原來不是。她輕聲問：“我不是只能分享你帶來的榮耀，我也可以陪伴你的苦痛?！?/br>
    馮瑛之望著她黑色發(fā)頂：“我知道你不介意，可是我介意。永安，我跟以前不一樣了，一個寫不出好字的讀書人就是一個廢物，考不上科舉和不能參加科舉是兩回事，一個是不能，一個是無能?！?/br>
    杜平揪緊他的衣襟，眼眶微紅。

    馮瑛之輕輕一吻：“給我時間，我練好了就給你看?！?/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