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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墓 第201節(jié)

    公主府比平常任何時候都要安靜。

    馮瑛之一路走進(jìn)去,婢女仆從仍如往常,雕欄玉砌照舊奢華,走路聲風(fēng)聲都能聽到,可整座府邸只給人一種感覺——寂靜,無比寂靜。

    他跨過門檻時,看到永安面無血色地坐在窗前,臉上掛著讓人心碎的沉寂,呆呆地坐著,一看便知一夜未睡。

    杜平抬頭望來,眼睛里慢慢恢復(fù)意識,腫脹的雙眸又蓄起淚水。

    馮瑛之心疼難忍,喚道:“永安?!?/br>
    杜平一轉(zhuǎn)眼就沖到他面前,緊緊抱住,用盡全身力氣,哭道:“瑛之……母親死了……”

    馮瑛之聞言,呆了呆。他抱著妻子安慰,帶她情緒穩(wěn)定些,問道:“出什么事了?”

    杜平眼淚打濕他的衣衫,含糊其辭:“我昨夜到宮里時,她就死了。皇上說對外宣稱是猝死,可我知道,母親應(yīng)是陷入奪嫡風(fēng)波。”

    馮瑛之蹙眉,同樣跟太子之位有關(guān),他想到祖父的事情:“不知是否跟祖父有關(guān)系……”

    杜平抱著他,垂下眼:“……不知道?!?/br>
    馮瑛之并未發(fā)現(xiàn)異狀,他從來沒有懷疑過永安。他知道她和平陽公主的關(guān)系有多親近,只心疼她喪母:“別怕,有我陪著你?;噬霞热徽f是猝死,便是不想追究的意思?!?/br>
    杜平稍稍離開他的懷抱,望著他:“皇上讓我去給母親守陵?!?/br>
    屋中一靜。

    馮瑛之:“守多久?”

    杜平:“皇上沒說時間?!弊蛞梗噬想m詢問她是否愿意,可那樣的語氣那樣的神情,根本沒給拒絕的余地。她當(dāng)時連一絲猶豫都不能有,否則皇上會懷疑她跟母親做的事有關(guān)。

    母親求皇上放她一碼,皇上只能做到留她一命。

    杜平抬頭:“我猜,他想讓我守一輩子?!?/br>
    馮瑛之怒道:“你已嫁做人婦,沒聽過還有出嫁女給母親守陵一輩子的道理!”他起身就往外走,“我進(jìn)宮找皇上理論?!?/br>
    杜平攔住他,抱住他手臂:“別!”

    馮瑛之停住了腳步,回眸看她。

    杜平:“皇上現(xiàn)在身體不好,心情也不好,說什么都沒用?!彼t疑許久,試探道,“如果我們離開這里……”她目光殷切望來。

    馮瑛之沉思片刻,點頭:“待喪禮過后,我陪你在京城守過岳母五七就走,我們回馮家老宅,即便是皇帝,我不信他敢冒天下之大不韙攔人?!?/br>
    杜平:“你祖父的案子呢?”

    馮瑛之呼吸一滯,他很久都不說話,深深看著她,終是艱難道:“先回去,再從長計議。我一定會再回京城,重回之際就是翻案之際?!?/br>
    杜平靜靜望著他。

    她知道瑛之已為此退讓,可她是個貪心人,她還想要更多,她想帶著瑛之一起往北走。

    她要一個男人拋棄家族拋棄前程,跟她走。

    這是強(qiáng)人所難。

    可是不強(qiáng)求一下,她不甘心。

    “如果不回馮家老宅,”杜平輕聲,“你愿意跟我一起走嗎?”

    一陣秋風(fēng)吹來,拂得簾子起起伏伏,飄出蜿蜒柔美的曲線,遮住她半張玉顏,唯有一雙眼睛殷殷期盼。

    馮瑛之頓覺心悸,覆在她肩膀的手不知不覺松開。

    杜平一把抓住,跟他湊更近,吐氣如蘭:“跟我走?!?/br>
    她從來沒用這樣哀求的語氣說過話。

    馮瑛之心軟,他想答應(yīng)她,可他又想起祖父對他的希冀,父母對他的思念。父母在,不遠(yuǎn)游,何況這一走不知是多久,他沉默許久,問道:“為什么不回馮家老宅?”

    杜平:“……不能回?!?/br>
    馮瑛之:“為什么?”

    很久,杜平低頭:“……不能說?!?/br>
    馮瑛之沒再追問,也沒說肯不肯,只沉默地望著她。

    杜平把這當(dāng)成拒絕,她的心不斷往下沉,慢慢松開揪住他的手。

    “容我考慮?!?/br>
    杜平猛然抬頭,不敢置信。

    馮瑛之苦笑一聲:“讓我再想想,我先回馮府收拾東西,過來陪你一起住?!?/br>
    杜平驚喜地睜大眼睛,連忙點頭:“嗯。”

    東宮內(nèi)。

    李承業(yè)剛從皇祖父那里回來,整個人感覺走在云端上,輕飄飄的仿佛一切都不真實。

    他一下子接收太多事情。

    皇位的事,馮首輔的冤屈,還有姑母的死都撲面而來。他扶住門停下步子,眼前回蕩的是皇祖父最后嚴(yán)厲的表情,命道:“馮首輔那案子的真相,你知道就好,不用讓你父親知道。他性子軟弱,接受不了怕會生事。等你坐了朕的位置就知道,一切以安穩(wěn)平衡為主?!?/br>
    李承業(yè)記得自己當(dāng)時滿臉驚訝:“……皇祖父為何告訴我?”

    只要皇祖父不說,他也不會追查這案子。

    皇帝:“朕是要你記得,馮佑是謀害你父王后自盡而亡,你姑母平陽是急病猝死。朕活著是這個說法,朕死后也不能變?!?/br>
    李承業(yè)低頭:“孫兒謹(jǐn)記于心?!?/br>
    王落英看夫君站在門口一動不動,輕移蓮步走過來,扶住他問:“怎么了?”

    李承業(yè)收回思緒,看她一眼:“皇祖父欲封我為皇太孫,圣旨很快就下來?!?/br>
    王落英懵住,隨即驚喜溢于言表:“真的?”她高興得不能自己,一時間有些手忙腳亂,她無意義地來回踱步,突然停下看夫君的神色,不解道:“您不高興?”

    李承業(yè)目光黑沉沉:“姑母昨夜死了,消息馬上就傳出來?!?/br>
    王落英震驚:“平陽公主?”

    李承業(yè)頷首。

    王落英告訴自己要忍住,可她實在控制不住,嘴角逸出一絲笑。你看,只要耐心等待,只要活得夠久,總能等到想要的結(jié)局。她本以為要等到當(dāng)今駕崩,等她坐穩(wěn)皇后的位置才能對平陽出手,老天有眼,平陽竟死這么快。

    李承業(yè)盯住她看:“你很高興?!?/br>
    王落英緩緩收斂笑意,坦誠以對:“我母親的死,畢竟和她有關(guān)。我不至于落井下石,但至少她死了,我不會難過。”

    李承業(yè)看她一眼,沒再多說。

    王落英心思靈巧,問道:“殿下在擔(dān)心永安郡主?”

    李承業(yè)回她一個意味深長的表情,并不否認(rèn)。

    王落英道:“即便平陽公主死了,杜平還是永安郡主,不缺吃穿,無需擔(dān)心,不過……”她思索著不對勁,問道,“平陽公主是怎么死的?”

    李承業(yè):“猝死?!?/br>
    王落英巧笑倩兮:“殿下與臣妾也不能說實話?”

    李承業(yè)的手指輕輕叩擊桌案,一下一下,仿佛敲在心上,他似乎在猶豫,想得已有些出神了。王落英很少見他這模樣,喚道:“殿下?”

    李承業(yè)停下手指,轉(zhuǎn)眸望來的目光深不見底。

    王落英心中有點不安:“若不能說……”

    “能說,你我是夫妻,沒什么不能說的,不過此事只有你知我知,若再傳出去,”李承業(yè)目光中含有警告,“那我也保不了你?!?/br>
    王落英柔聲:“謝殿下信任。”

    李承業(yè)把事情真相原原本本告訴他,末了,把皇祖父最后的意思也一并轉(zhuǎn)達(dá)。他說完后,神色中帶點語焉不詳?shù)囊馕叮圃诘人约侯I(lǐng)悟。

    王落英最初有些愣,不知告知她原委是何用意。

    陛下不讓他說,可他還是告訴了自己……

    突然間,茅塞頓開,王落英想起他片刻前那抹意味深長的眼神,心中一酸。這就是男人啊,還未登上大位,就開始想方設(shè)法拆散人家小夫妻,醞釀著將心上人弄到身邊來??伤樕辖z毫沒有表露,溫順笑道:“此事關(guān)系永安郡主夫妻和睦,茲事體大,殿下放心,我定會小心處置?!?/br>
    沒什么不好的,她早就知道夫君心儀他人。

    她心甘情愿這樣做,平陽公主死了,接下來,也該輪到永安郡主。

    只要她是正妻,那位驕傲的郡主余生都將在她手下討生活。

    李承業(yè)露出真心笑容:“辛苦你了?!?/br>
    他替平兒提前挑破這塊膿包,若馮瑛之接受不了,那他也不值得平兒托付終生。

    馮府門口,馮瑛之帶著這幾日新買的衣衫,正打算向公主府出發(fā)。他心亂如麻,一邊是家族父母,一邊是永安,他不想拋棄任何一邊,可偏偏要做選擇。

    馮瑛之牽著馬走一段路,不住嘆息。

    此刻,一個小孩從不遠(yuǎn)處跑過來,不經(jīng)意間撞到他身上,馮瑛之輕聲:“小心。”小孩并沒摔倒,反而往他手上塞一封信,然后撒丫子逃走,轉(zhuǎn)進(jìn)街頭小巷子不見蹤影。

    馮瑛之盯住背影看,只是很普通的小孩,大街上隨處可見,一混入人群就很難找到。

    他低頭展開看信,神情瞬間僵硬。

    他再反反復(fù)復(fù)地看,生怕漏掉什么誤會什么,可最終,他絕望地閉上眼,翻身上馬直奔公主府。

    杜平在家里等,看到瑛之沖進(jìn)來,他臉上神情不對勁。杜平只當(dāng)他還在猶豫,笑著上前:“你回來啦。”

    “啪”的一聲,一封被捏皺的信函扔在桌案。

    杜平一愣,這才仔細(xì)觀察他神色,問道:“出事了?”

    馮瑛之冷冷望著她,只伸手指向那封信:“你自己看?!?/br>
    杜平盯住他片刻,又緩緩將視線移到桌上信函。她拿信到面前,展開一看,臉上表情差點破裂。她雙手維持舉信的動作,僵得不能動彈。

    馮瑛之:“是真的?”

    杜平抬眸,張了張嘴,沒發(fā)出聲音。

    馮瑛之眸中流露出失望,自嘲一笑:“看來是真的?!?/br>
    杜平一直害怕這天到來,日夜提心吊膽不得安睡。她曾經(jīng)準(zhǔn)備很多借口,但真當(dāng)這一刻來臨,發(fā)現(xiàn)一切都是徒勞,無從辯解。她輕聲問:“誰給你的?”

    馮瑛之仿佛第一天認(rèn)識她,甚至比第一天更陌生。他現(xiàn)在根本無暇去想是誰給的,他只覺得自己正從一場鏡花水月中醒來:“你一直知道?一直在騙我?”

    他說:“你知道祖父如何死的,卻幫你母親遮掩?!?/br>
    他說:“你分明知道真相,卻看我像傻子一樣到處奔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