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人身騎高頭大馬，一場激戰(zhàn)后臉上都是汗，他將額發(fā)向后一捋，露出整張清秀面龐。他跟以前有些不一樣了，棱角更加分明，可當他微笑時，又透出幾分熟悉的少年氣息。

    元青翻身下馬，走到她面前，望著她：“我來了。”

    杜平兀自出神，眨了眨眼，懷疑在做夢。

    師兄不是生氣了才離開京城嗎？他不是跟她大吵一架連告別都不肯來嗎？他不是在江南嗎？眼前這人是誰？這世上總不能有兩個人長一模一樣吧？

    元青見她滿臉污泥，抬手便想替她擦，手伸到一半想起非禮勿碰，他低頭撕下一塊干凈的衣角，遞上前：“先擦……”

    “師兄！”杜平激動得上前一把抱住，“你怎么來了？”

    她終于明白，為何他鄉(xiāng)遇故知被列為人生四大喜之一，情緒似被整個點燃，滿滿溢出心頭。

    元青耳根泛紅，兩只手都沒地方放。他心中雖不舍得推開，可還是放她肩上輕輕一按，然后主動后退半步：“你先擦臉?！?/br>
    杜平笑容無比燦爛，知道他貫重禮教，哈哈一笑不在意：“是我僭越，見到你實在高興，一時沒拘禮?！彼舆^布條在臉上隨便擦兩下，“你怎么知道我在這？”

    “我一路找來的?！痹嘟忉尩?，“公主府中有個親衛(wèi)叫寒山，他逃到江南來正巧被陳會長救起，聽說你在北邊，我就過來找你?！?/br>
    杜平：“寒山還活著？”

    元青：“放心，他沒事，不過傷勢太重，沒辦法跟我同行。”

    杜平環(huán)視一圈，看到這百來號人個個都配有戰(zhàn)馬和武器，訝異開口：“你們這么多人怎么過來的？各地城門肯放行？”

    元青：“陳會長幫我們佯裝成商隊，有些馬匹是從南方帶來的，更多的是她讓北方馬場提前準備，”頓了頓，補充道，“這只是一部分，總共有三千多人，我把整支隊伍都帶來了?！?/br>
    杜平滿臉都是不敢置信，她以為師兄來北方另有要事，她以為師兄不過來看她是否安全，她以為師兄更想接她去江南……完全沒想過，師兄會帶著整副身家來北方。

    她盯住他，問道：“為什么？”

    元青的態(tài)度跟他的人一樣坦蕩：“雖杜厲是你親父，可匈族與朝廷的態(tài)度始終不夠明朗，我擔心你去那里福禍難料。不過，只要讓我?guī)ё闳笋R，無論匈族是何反應，我都有信心帶你殺出一條路來。”

    北方的冬日極為干冷，風勢呼嘯來去，壓得光禿禿的枝頭都在掙扎。

    發(fā)絲在風中作亂，幾乎擋住半邊眼睛。

    杜平抬頭望天，雙手往后隨便一攏長發(fā)，胡亂扎成束：“師兄你這個人啊……”她心頭涌上一股暖流，眸底神色復雜難言，“每次我遇到危險，你都能及時趕來。”

    元青微笑：“因為我是你師兄。”

    杜平也笑起來：“可能是我上輩子積福太多，所以老天爺派你來做我?guī)熜郑任乙幻忠幻??！彼泻羝渌诉^來，跟他們介紹，“這是我?guī)熜?，之后隨我們一同回去，路上不會再有危險?！?/br>
    大家當即放下心。

    隨后，杜平又下令將徐家軍這五十具尸體運回去，眾人雖不明杜老大下這個命令是何用意，但還是乖乖照做，共同協(xié)力將尸體搬到馬背上馱著。

    剛才的沖突中，村民們死數(shù)過半，在這樣的世道，光村里去年餓死的人都比今天多，眾人的低落并未維持很久，畢竟活著的人都是死里逃生，只覺僥幸，再想到杜老大有這樣厲害的幫手，心情便很快振奮起來，以后連官府來都不用怕。

    尤其是小麥，見識過方才那一仗，恨不得拋棄舊老大改換元青當新老大，她在一旁不住地溜須拍馬。蒼天在上，各路神明顯靈，她祖墳冒青煙竟能遇到這樣厲害的人，如果能從他身上學得一絲半毫，這輩子都能橫著走了！

    元青受不了這份殷勤，極不自在：“不用這樣，我不需要伺候?！?/br>
    杜平似笑非笑：“師兄，這是個小姑娘?！?/br>
    小麥還眨眨眼睛，不理解杜老大為何特地提起她是小姑娘，難道暗示她自薦枕席？結(jié)果，眼睛還沒眨完，元青仿佛瞬間移動般一下子晃到杜平身后，側(cè)臉對著她。

    小麥又眨眨眼，什么意思？看不起女的？

    杜平大笑：“我?guī)熜植唤??！毕胂脒@話也不對，她扭頭去問，“你不是還俗了嗎？”

    元青一臉窘色：“對小姑娘名聲不好。”

    小麥靠近：“我不在意?！?/br>
    元青望天，他在意，不過他沒說話。

    杜平笑得更厲害。

    小麥沮喪得仿佛看到一錠金子從眼前溜走，不死心地問：“杜老大，你厲害還是他厲害？”不不，她不能見異思遷這么快，說不定杜老大打起仗來也是一把好手。

    杜平由衷道：“我從未見師兄比武輸過?！?/br>
    從靈佛寺到青寨，從青寨到鳳陽，甚至跟胡家軍隊比試，一次也沒有輸過。

    元青被夸得不好意思，可開口夸的是她，嘴角又忍不住偷偷一彎。

    小麥更加沮喪，回到大隊伍里沒精打采往前走。

    眾人回到村子后，杜平將農(nóng)會成員聚集在一起梳理這段日子的事。外出的人對村里人轉(zhuǎn)述外面發(fā)生的，留在村里的則匯報分田地時遇到的困難。大家看到杜平回來都很高興，有她在想必再沒人敢搗亂，威懾力十足。

    杜平也很慶幸?guī)熜謥淼眉皶r，她一個人根本忙不過來。

    夕陽西下，屋中光線朦朧，元青端正坐于簡陋的桌椅前，屋門大開。

    杜平在外頭的水盆子仔細擦干凈面龐，然后又接盆水洗頭發(fā)。頭發(fā)拆開浸入水中，里面掉出許多黃沙。想到師兄還在屋里等著，她急匆匆洗完拿干布擦拭，往里走去。

    發(fā)絲上還滴著水，杜平不甚在意地問：“你這次帶的人里面有多少識字？”

    元青想了想：“不多，應該五百不到?！彼偣矌Я巳Ф嗳?，只有六分之一不到，的確不多。能有近五百也全靠元歷帶寺中的師兄弟來投靠，在靈佛寺待過的，大多會寫會算。

    杜平如聞天籟，笑道：“夠了，夠了?！?/br>
    這下子所有村莊都能分派一定人員過去，主持并管理農(nóng)會。按照她設想，最好再增派一定兵力駐扎每座村莊，這樣更加萬無一失。想到這處，她問道：“剩下那三千多兵力安排在何處？”

    元青望著她濕漉漉的長發(fā)，擔心她著涼，目光不經(jīng)意瞥向那塊擦發(fā)布。

    杜平笑了笑，心領神會：“行行行，我再擦干一些?！?/br>
    元青：“這次來西北是偽裝成商隊而來，可這么多人總得實際做點生意，以防有心人探查。我?guī)е￡犎笋R四處尋你，大部隊在后面慢行，向古川縣進發(fā)。說到這個，陳會長想聽聽你的意思……”

    杜平停下擦拭動作，抬眸道：“千瑜想問什么？”

    元青：“她當初和你商定將火|槍悄悄賣給徐家，如今情勢有變，你還同意賣嗎？或是留著做自己的底牌？”

    杜平揚眉：“我說了算？”

    元青：“她說聽你的?！?/br>
    杜平笑意深深，陳家的信用的確值得佩服，即便她已失勢，當初的協(xié)定還能奏效。她開口道：“賣，當然賣，千瑜不是說過嗎？只有賣掉賺更多的錢，才能將火|槍研發(fā)更新得更好用更厲害。只要徐家愿意買，我們就賣?！?/br>
    元青頷首：“行，我今晚就飛鴿傳書。”

    杜平繼續(xù)擦頭發(fā)，使勁擦狠命擦，總算看上去沒那么濕了。她笑瞇瞇問：“滿意了嗎？”

    元青裝作沒聽到，移開視線：“這幾日我也會去古川縣，火|槍的事情，由我去和徐家談?！?/br>
    杜平一時不語。

    元青：“怎么了？”

    杜平沉思片刻：“我想隨你一同去古川縣?！鳖D了頓，她問道：“你可知我為何將那五十具尸體運回來？”

    元青：“不想得罪徐家？”

    杜平頷首：“不錯，不管這五十人是獲誰的命令來對付我，這有去無回憑空少五十人，以徐家的統(tǒng)帥能力，怎可能無知無覺？當然，也許有人會壓著這事，但我不能抱有僥幸。西北鐵騎二十萬可不是玩笑，徐家若有心，想碾死我太容易。”

    元青亦沉默，他雖有三千兵力，可在二十萬前如同蚍蜉撼樹。

    杜平笑道：“別喪氣，只要再給我兩年時間，到時候保管徐家也動不了我們?！?/br>
    元青懷疑道：“你兩年就能聚集二十萬眾？”把附近百來個村子老弱婦孺都算進去，恐怕也沒二十萬之數(shù)。

    杜平：“我說徐家動不了不是指對戰(zhàn)，而是指，那時候徐家若想滅我，就得屠盡方圓千里的村落，否則，所有村民都會站我這邊?！?/br>
    屋中一靜。

    杜平嘴角逸出笑：“只要徐家不想被千夫所指，徐則就干不出這事?！?/br>
    元青凝視她：“因為你分地給他們？”

    杜平：“朝中黨派因利益而結(jié)合，其實百姓也是如此，都是一樣的道理。誰對他們好，誰對他們壞，心里清楚得很。”

    元青：“你當年在江南就想這么做？”

    杜平不好意思地點頭：“這種事情，只能在朝廷伸不到手的地方才好辦?！彼泄獠书W爍，“所以，我要親去古川縣一趟，為自己掙來這兩年時間。”在徐家的眼皮子底下，讓他們忽視她兩年，甚至更久。

    臥久者行必遠，伏久者飛必高。

    第182章 娶不了公主娶郡主也行……

    楊百戶在家中來回踱步,心焦得額頭直冒汗。他已連續(xù)兩日未去賭坊，不是不想玩兩把，而是那五十人出去后再未回來,且半點訊息也無，怕是已遭不測。

    而且好死不死的，剛好這段日子徐如松那尊大佛也在古川縣，大公子若不查還能瞞過去,他若正好心血來潮去營地檢查……楊百戶頓時覺得脖子涼颼颼,吾命休矣。

    更糟糕的是,徐如松即便不去營地查訪，紙也包不住火。事情沒辦成，謝禮卻已收入囊中，那幫鄉(xiāng)紳必不會善罷甘休。

    一條條都是死路,楊百戶只覺還不如上場跟匈族打仗更簡單。

    “大人，大人不好了,千戶大人讓您去回稟，江總旗和他下面哪些人去哪兒了？”

    楊百戶聞言,頓時眼前一黑。

    事情遮不住了！

    林千戶將近天命之年,他一生戎馬，身體多處都有舊傷。當時徐則憐惜老將，便派他駐守古川縣。這地方離邊境些遠，算是最靠近中原的一個城鎮(zhèn)，適合安享晚年。林千戶心中感激不已,發(fā)誓要替林將軍看好這兒的文官,絕不讓他們拖林家后腿。

    這些年過得太順，林千戶一時不察，發(fā)現(xiàn)下頭人竟學會欺上瞞下這套,勾結(jié)鄉(xiāng)紳，迫害百姓，最要命的是，竟敢私自派兵。

    西北二十萬鐵騎是徐將軍的！不是這些宵小所能妄動！平白給將軍添污名！

    罪不可恕！

    林千戶怒道：“給我狠狠打，打死算我的！”

    楊百戶雖然貪財，但也是戰(zhàn)場上磨礪出來的，性子夠硬，被抽得皮開rou綻鮮血直流也一聲不吭。抽完了，他跪倒在地：“屬下該死?！?/br>
    林千戶指著鼻子罵：“滾回去查清楚！人都死在哪兒？活要見人死要見尸，一個都不準少！誰干的？怎么死的？三天之內(nèi)說不出來，你就自個兒抹脖子見閻王去！”

    楊百戶半邊身子都是血，他頭暈眼花幾乎站不穩(wěn)，咬牙硬挺：“屬下領命。”

    一旦不用顧忌上頭，楊百戶放開手腳去查探，消息很快傳回案頭。他看到真相時，還以為看錯了，揉揉眼睛，沒錯，就是一群村民殺了林家千錘百煉的隊伍。要么是他眼睛瞎，要么是他活見鬼，楊百戶還以為那隊人馬不小心遇上匈族劫掠，打死都沒想過是村民殺的。

    林千戶不出兩日就得到整件事的經(jīng)過，從頭到尾清清楚楚。

    他捏捏肩膀，苦笑道：“看來村子里出了個能人……”他長嘆一聲，好不容易跟匈族的外患能歇一歇了，村里又冒出內(nèi)憂。他又嘆一聲，這種事不好瞞著大公子，只得硬著頭皮去拜訪。

    徐家在古川縣有兩處宅子，一處是徐則早先安置的，離官府較近。等徐如松成年后，他不滿那宅子的位置，又重新購置一處，地處偏僻，但勝在里軍營近，且景色佳又清凈。

    徐如松每次來古川縣，只住在自己買的這處。

    他站在宅子后頭的山丘上，放眼望去，君不見走馬川行雪海邊，平沙莽莽黃入天。徐大公子向來不屑江南的綿軟多愁，只愛西北的壯闊豪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