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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墓 第216節(jié)

    杜厲在旁聽得眼睛都亮了。

    可蕭意妍偏偏不再說下去,正好杜平也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子,阻止道:“小時候的事就別提了?!睍r間有限,她也不知道可汗什么時候回來,就想先揀重要的說,“你知道皇上駕崩的消息嗎?”

    蕭意妍嚴肅地點點頭。

    杜平盯住她的眼,慎重道:“我擔心匈族會趁機南下,到時你的立場恐會難做?!彼洲D頭去問杜厲意見,“爹,你怎么看?”

    杜厲翹著二郎腿:“八成可能吧,可汗最近練兵頻率也變高了?!?/br>
    兩人意見一致,杜平繼續(xù)分析道:“今年西北的收成又不好,想必草原上也不樂觀。氣候不好,你陪嫁帶來再好的種子也沒用。又恰逢中原新舊皇帝交替,只要窺見任何漏洞,匈族都會長驅而下?!?/br>
    蕭意妍也明白,李承業(yè)才堪堪登基,正是手段最稚嫩的時候。若太子心生怨懟,再后面推波助瀾惹是生非……她愈想愈不安,但仍安慰自己,“有內閣在,諸位閣老定會在背后提醒皇上?!?/br>
    杜平沉默片刻:“馮首輔死了,孫次輔接任首輔之位,若我沒料錯,承業(yè)應該會選王利入閣?!?/br>
    蕭意妍驚得掉了手中暖爐。

    杜平望著她反問:“否則你以為,太子是怎么瘸了腿的?”

    蕭意妍定下心神,才彎腰去撿暖爐,她嘴唇動了動,卻說不出話來。

    杜平:“老師他不喜王利為人,若竭力反對,也許會跟承業(yè)產(chǎn)生爭執(zhí);若王利最終還是入閣,那么,內閣的派系斗爭會更厲害。”她在決定離開京城時,就已猜到會有這番局面,“無論是哪一種情況,都會在朝中生出波瀾?!?/br>
    杜厲盯著女兒目不轉睛,這種時候,就更覺出她和輕容相像之處。

    “糧食不足,再加上朝廷生亂?!倍牌降莱鲎詈蠼Y論,擲地有聲,“所以,匈族南侵不是八成可能,而是絕對肯定?!?/br>
    第189章 這天下不是少數(shù)人的天……

    帳中三人久久不言語。

    蕭意妍輕聲問:“所以,你來找杜將軍和我,是希望我們做什么嗎?”

    “不用?!倍牌骄芙^,“你們什么都不用做,保持原樣即可。我不信匈族內部是鐵板一塊,哈爾巴拉這么多兒子這么多親戚,每次打仗都可能影響到諸方勢力均衡。只要均衡被打破,哈爾巴拉活著還好說,可他年紀這么大,一旦死了,我不信匈族不亂。我真要你們幫忙做些什么,也要等那時候再說?!?/br>
    杜厲哈哈大笑,瞧瞧,他閨女多厲害,才剛來匈族第二天,就能摸出這么多情況。

    他開口:“在匈族待久就會發(fā)現(xiàn),這天下哪個地方都一樣,到處充斥著權力和財富的爭斗,不過中原做事含蓄些,這里則更加血淋淋,弱rou強食勝者為王?!?/br>
    杜平:“中原也一樣,只不過高祖開國時就把血淋淋的事做差不多了?,F(xiàn)如今朝中一群道貌岸然的,空有拿弱者開刀的猖狂,卻無讓強者見血的勇氣?!?/br>
    蕭意妍望著她:“那就全靠徐家來擋?徐家擋得住嗎?”

    杜平:“徐家若擋不住,朝廷也就沒有留他們的必要了?!鳖D了頓,她解釋道,“阿妍,先帝能忍徐家這么多年,那是因為馮首輔在旁勸著哄著,如今先帝去了,馮首輔死了,你覺得朝中還有誰會為徐家說話?一朝天子一朝臣,徐家危矣,所以,這次匈族進犯反倒是徐家的一線生機。只要狡兔不死,獵狗便能存活,飛鳥依舊,良弓仍需在手。”

    杜厲嗤笑一聲:“這下,徐家更得好好養(yǎng)著匈族了?!?/br>
    杜平:“無礙,徐家只要能牽制住匈族,我已心滿意足。他們若真拿下整塊匈族土地,沒我出場的份,那反倒要愁了?!彼⑽⒁恍?,“我看中的東西,怎能讓別人捷足先登?”

    杜厲驚道:“你看中什么了?”不是他理解的那樣吧?

    杜平理所當然:“匈族?!?/br>
    果然。杜厲扶額,他沒理解錯。閨女有雄心壯志固然是好,但他這個做父親的,有必要讓她認清現(xiàn)實:“你想怎么拿下匈族?靠打的?你現(xiàn)在有兵嗎?”

    杜平看他一眼。

    被這么一看,杜厲又心軟了,好言相勸:“我手上兵力不足五萬,且其中有一部分是匈族人,未必肯幫著攻打匈族。”

    杜平笑道:“爹,你想茬了。”

    杜厲本想再好好勸道閨女,他能百戰(zhàn)不殆并不僅僅因領兵能力,更重要的是,他善于分析敵情,他知道哪些仗能打哪些不能……這些,他都想解釋給閨女聽,本來都想好了,可被閨女一笑,再被這聲音喊一聲爹……

    一時間,腦袋里所有原則都扔一邊,他突然覺得,正面對敵雖不能夠,但帶兵躲藏起來慢慢打游擊戰(zhàn)倒是可以想一想。

    杜平:“人是殺不光的,若靠打仗就能征服匈族,也不至于從前朝到如今還任匈族騎兵在西北肆亂搶掠。哪怕把他們打趴下,他們也能跑得遠遠的,過個十年二十年,積蓄實力后再卷土重來?!?/br>
    說的每句話都正中杜厲心坎,他打這么多年仗,又對匈族熟悉至此,自然知道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的道理。給他足夠的兵力,他能打贏甚至能打垮匈族,可是,他滅不盡匈族。

    杜厲認真問道:“你有其他見解?”

    杜平:“匈族人全民尚武,個個馬術嫻熟,不過,我昨日特意觀察那些普通人家,衣衫襤褸,面黃肌瘦,好多人家里已經(jīng)拿不住東西跟商隊置換,只能眼睜睜看著。他們看到匈族貴人會畏懼,反之,那些貴族看到他們也不見得客氣,理所當然地欺壓?!?/br>
    杜厲:“這一點,匈族與中原朝廷不是一樣嗎?”

    杜平頷首:“不錯,一樣。”頓了頓,她話鋒一轉,“所以,與其靠我們,不如靠匈族百姓自己推翻他們的可汗?!?/br>
    “呵,天真?!倍艆枔u頭,“我知道,你想讓百姓自己揭竿起義,不過,想得太簡單。每個朝代中后期都有亂民起義,王侯將相寧有種乎?連亂民都懂的道理。可如今你看看,天下依舊如此,即便打贏了推翻了,那不是結束,只是另一個開始,循環(huán)往復,永無終結。”

    “所以我才想試試。”杜平神色鄭重,“我如今身處西北偏僻小村,我讓他們有田分有地種,我成立農(nóng)會替代鄉(xiāng)紳地主,一個村如此,十個村如此,一百個村如此……最后,整片西北都會被席卷,爹,等我兩年,給我兩年時間證明,這條路能不能走。”

    分明是如此天真的話語,她態(tài)度卻如此認真。

    杜厲不忍潑女兒冷水。

    杜平嘴角溢出一縷自嘲之意:“類似的事,我多年前在江南就想試試,我甚至為此籠絡當?shù)卮髥T,可惜,仍遭江南所有官員和鄉(xiāng)紳抵制,告狀告到京城,母親當即派人抓我回去。自此以后我明白了,”她抬眸,“此事,非流血不能成?!?/br>
    杜厲怔怔然。

    蕭意妍也瞪大眼睛望來,似乎重新認識了jiejie。

    杜平:“西北是個好地方,沒官員肯來,也就沒人管過這些,區(qū)區(qū)鄉(xiāng)紳不足以壓制我。再加上徐家不管瑣事,只要讓我站住腳,后事便可徐徐圖之。”

    杜厲遲疑片刻,問道:“你想要的……跟你母親一樣?”

    杜平想了想,回道:“有些一樣,有些不一樣,畢竟母親姓李,很多事情沒得選,她必須得維護她背后的支持者,而我不一樣,”她望著父親,“我姓杜?!?/br>
    杜厲被先帝指為叛黨,故不喜李家亦不喜朝廷。他流落匈族多年,也并未在此找到歸屬感。杜厲知道自己的想法大逆不道,不料,女兒猶勝于他。

    他仰天大笑:“哈哈,好!很好!咱們姓杜的都無所畏懼,想干就干!你想要什么,爹都幫你!”

    他怎可能甘心一輩子背負叛徒罪名?他沒做過的,他絕不會認!他總有一天與女兒殺回京城,撥亂反正。

    蕭意妍面現(xiàn)猶豫,終開口勸道:“jiejie,你想做的事會流很多血嗎?會給天下添亂嗎?”她見杜平不說話,又道,“父親曾教導我,應以天下太平為重?!?/br>
    杜厲斜眼一瞥,不給面子地嘲笑道:“對啊,你那縮頭烏龜?shù)牡蕴煜聻橹?,所以把你送到草原來嫁給老頭子,真是高風亮節(jié)?!?/br>
    蕭意妍怒目而視。

    杜厲滿不在乎:“我哪句說錯了?呵,連實話都聽不得?!?/br>
    杜平眼見他們兩句不和就要杠上,溫聲喚道:“阿妍,”她迎上蕭意妍的目光,“蕭家自然會希望天下太平,數(shù)百年權勢名聲和財富的積累,天下每亂一次,蕭家便受損一次,他們害怕局勢變化會影響他們的地位。他們與各路權貴盤根錯節(jié),他們希望世道永遠不變,上位者永遠是上位者,安安穩(wěn)穩(wěn)過下去,永遠有人被他們奴役,永遠有財富被他們揮霍?!?/br>
    蕭意妍下意識搖頭否認:“不是這樣的,蕭家有今日,是列祖列宗蘊蓄而成,父親說過,蕭家以天下為己任,協(xié)助帝王治理,幫助朝廷排難,蕭家沒有錯?!?/br>
    “除了帝王和朝廷,蕭家眼里還能看到什么?”杜平淡淡問道。

    蕭意妍一怔。

    杜平望著她:“百姓是螻蟻嗎?不配被看在眼里?”

    蕭意妍咬唇低下頭,片刻,她抬頭回道:“圣人說過,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這世間,愚者居多,他們看不透真相,才需有人替他們決定替他們選擇。”

    杜平輕笑:“哪來的口氣替世人做決定?這決定是究竟為誰的利益?滿嘴仁義道德,卻從來不去想,若沒有人教他們口中的愚民,百姓又怎可能生而知之?分明是自己劃出深溝來隔離權貴與百姓,蒙住他們的耳,遮住他們的眼,捆住他們的手,斷絕他們的路,還嫌棄他們什么都不懂?這賊喊捉賊玩得倒挺溜?!?/br>
    蕭意妍說不出話。

    杜平:“蕭家先祖在前朝也曾為官,官至二品,可天下戰(zhàn)亂時,你們有做什么嗎?你們力挽狂瀾了?你們流血流淚了?”她微微一笑,“我怎么記得,蕭家人不過寫幾句儒酸詩句,聊表憤慨一二,就舉家搬到鄉(xiāng)下老宅避禍去了?這便是你口中的以天下為已任?”

    蕭意妍羞得臉紅,卻找不出理由。

    杜平:“蕭祥珂命你和親匈族,這不是大義,這是自私。一個女子的去留何至于能影響天下局勢?不過都是借口。如果匈族換一個要求,需要蕭家滿門人頭落地才愿停戰(zhàn),你覺得蕭祥珂會同意嗎?”

    蕭意妍沉默。

    杜平:“不止蕭家,京城多少權貴家族皆是如此。個個嘴上說得好聽,肚子里的男盜女娼都快塞不下了。他們抬高科舉的門檻,他們貪污天下的銀兩,他們犧牲軍士的性命……所有的所有,只為自家利益?!?/br>
    蕭意妍不知道自己是否被說服了,她只知,她找不出辯駁的理由。她苦笑:“有這么糟糕?”

    杜平神色溫柔,眸中似能包容一切:“阿妍,這天下不是少數(shù)人的天下,而是天下人的天下?!?/br>
    杜厲突然插嘴:“你怎么會有這種想法?”他關切望來,“你吃過他們的虧?”

    杜平搖搖頭,她目光停在半空中某一點,似乎望著很遠的地方:“母親對李家天下一直懷有夙愿,她希望約束官員再創(chuàng)盛世,我曾經(jīng)也贊同她的想法,有好長一段時間都引之為瑰寶。直至江南發(fā)生水患,爾后我有緣南下,剛開始的時候,我去那里更多是為了散心,可是后來,看到的越來越多……”

    她笑了笑,想起舊事,“那些流民是最底層的人,他們貧瘠,骯臟,猥瑣,甚至殘忍。我知道他們是遭災以后無路可走才成那副樣子,但依舊使人生厭,不過,母親遣靈佛寺眾人賑災安撫,我自是遵從。我不覺得我做了多大的善事,我甚至利用他們起兵對付紅花教,可是,僅僅只是這樣,我只是幫他們找出一塊容身之地,不過搭把手給予他們一些微小的機會……”

    杜平望著她,目光中有異樣情緒閃爍。時至今日,她想起這些依舊動容:“只要有機會,他們就可以活成另一副樣子。阿妍,你心中的桃花源是什么樣子?”

    蕭意妍怔怔望著她,喃喃念出靖節(jié)先生的文:“土地平曠,屋舍儼然,有良田美竹桑竹之屬。阡陌交通,雞犬相聞。其中往來種作,男女衣著,悉如外人,黃發(fā)垂髻,并怡然自樂……”

    可惜,此皆假象,世上并無桃花源。

    以往在京城時,永安郡主對外人的笑多有驕傲,可此時此刻,她也笑了,笑起來依舊驕傲,卻不同于以往。

    曾經(jīng)驕傲的笑,更趨于傲慢而譏誚。

    如今,她笑得引以為豪。

    杜平勾唇:“我在江南找到了我想要的桃花源,他們在劫后重生的土地上茁壯生長,見同胞有難,無數(shù)人愿意伸手相助,不離不棄。見外敵來侵,他們愿意站起來反抗。他們自力更生,他們衣食無憂,有人想科考,有人愿從軍。他們不是盲目麻痹地活著,他們有所思有所想……”

    最初分明只是無心之舉,將流民遷至城外是無奈,可后來她發(fā)現(xiàn),在那片自由的土地上,沒有制度沒有權貴。

    那是一張白紙,她在白紙上涂上色彩,然后,那塊土地活得比內城更加生機勃勃。

    當百姓帶著家中余糧給前線送去;

    當他們?yōu)槠妓喾甑膽?zhàn)死者建起一座座墓碑;

    當一個叫長勝的普通小孩寧死也不肯暴露地道中躲藏的眾人;

    ……

    太多了,實在是太多,凡此種種,多到數(shù)不清。

    遇到之前她不知道,遇到以后便清楚了。

    杜平明白,那就是她想要的桃花源。

    聽著她的描述,帳中其余兩人久久不能言語。沉默間,蕭意妍突然彎身捂住嘴,一陣惡心泛上咽喉,她不住干嘔。

    杜平急忙上前:“怎么了?”

    蕭意妍虛弱道:“最近食欲不振頭暈乏力,常常會惡心,我想著是小病,也就沒喚大夫來看?!?/br>
    杜平:“多久了?”

    蕭意妍:“也就兩三天,跟剛來時水土不服有些像,過些日子就該好了?!?/br>
    杜平蹙眉:“還是看一看妥當。”

    蕭意妍無奈一笑,正想順從jiejie的意思將大夫喚來,只聽杜厲在旁閑閑開口:“是不是懷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