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平笑了笑，老滑頭就是老滑頭，這話不痛不癢的。

    彌河眼見郡主不滿意，又加一句：“對漕幫而言，更要緊的是加強(qiáng)對各分舵的控制，特別是有些分舵離得遠(yuǎn)，陽奉陰違我們也沒法子?！?/br>
    這事一說，在座其他人頓時心有戚戚焉。

    最近朝廷官員有洗牌之勢，連帶當(dāng)?shù)劁顜头侄嬉蚕牍唇Y(jié)官員，壯大自身。尤其有幾個看到洪門搭上黃家而強(qiáng)勢崛起，又見胡家對漕幫拋橄欖枝，重重誘惑下更是人心涌動。

    杜平笑道：“總舵對分舵各位置握有罷免權(quán)，罷免一個最不聽話的就成了?！?/br>
    厲堂主當(dāng)然明白殺雞儆猴的道理，可他咽了口口水，試探的問道：“若他們不聽令不放權(quán)，還是留在原位我行我素又該如何？”

    “問我？”杜平指著自己道，“要我教你？”

    厲堂主噤聲了。

    杜平笑道：“不是吧，老厲，先幫主在位時你都敢反抗，怎么現(xiàn)在性子變了？”她笑意一收，聲音冷然，“若不肯放權(quán)，總舵有責(zé)任教導(dǎo)他們。別在我面前裝傻，你們多少人，分舵才多少人，這還要教？”

    厲堂主低聲：“郡主說的是?！?/br>
    杜平：“今日我還有另一件事要說?！彼谛l(wèi)翎側(cè)位，坐姿放松，神態(tài)也是不辨喜怒，可說出口的話驚起所有人一身冷汗，“我相信在座諸位都為漕幫盡心盡力，不過，你們底下的人未必如此想，請諸位回去后好好查證，這段日子里，只要底下有人出賣漕幫向胡家獻(xiàn)媚的，絕不姑息?！?/br>
    丁堂主：“郡主是讓我們各堂自查？”

    杜平慢條斯理道：“給你們自查的機(jī)會，如果你們查不出來，那我來幫忙?！?/br>
    在場所有人低頭承命：“是?！?/br>
    杜平擺手：“散了吧?！?/br>
    其他人陸續(xù)都離開大堂，只有彌結(jié)彌河還坐在原位，他們見人走光了，一個過去關(guān)門，另一個起身朝永安郡主走來，最后兩人都站在她面前。

    杜平抬眸，笑了笑。她伸手指著身旁的兩張椅子，開口道：“坐。”

    彌結(jié)彌河兩人坐下。

    彌結(jié)先開口：“郡主，屬下想問一句，查出來后您打算如何處置？”頓了頓，他猶疑道，“平陽公主死后，幫內(nèi)人心動蕩，有異心的不在少數(shù)，連有些副堂主都不能例外，不單單是勾結(jié)胡家，還有向黃家和新任知府示好的?！?/br>
    杜平似笑非笑：“你說怎么處置？”

    彌結(jié)：“但憑郡主吩咐。”

    杜平輕笑一聲：“我沒有吩咐。”

    彌結(jié)抬眸，撞上郡主的目光，頓時了悟，忙起身作揖道：“是，屬下會把一切處理干凈，不勞您費(fèi)心?！?/br>
    杜平親切地扶他坐下：“我久不在鳳陽，漕幫的事只有靠你們多cao心。”

    彌河彌結(jié)忙道：“應(yīng)該的，應(yīng)該的?！?/br>
    杜平坐下后見他們?nèi)詻]有離開的意思，笑道：“憑咱們的情分，不管什么話都但說無妨?！?/br>
    彌河：“郡主將我從牢獄中救出，然后送來漕幫，這份恩情一輩子感激不盡。我知郡主是拿我來掣肘曹子廷，是以這一年多來我雖處處對付他，卻也不敢做得太過，以免影響郡主苦心造下的局面，更何況，郡主跟他始終有一份當(dāng)年在寺里的情分，我也不敢逼迫太過。”

    聽到曹子廷的名字，杜平臉上笑意漸漸收斂。

    彌河：“曹子廷攀上黃家后，洪門在江南愈發(fā)得勢，見不得光的事情他們幾乎都干全了，不止如此，閩地的紅花教被收拾以后，那塊地上民間勢力一直雜亂無序，洪門趁機(jī)橫插一腳，再發(fā)展下去，恐怕會是另一個紅花教，而且是和官府勾結(jié)的紅花教?！?/br>
    杜平臉上情緒藏很深，只淡淡問一句：“師叔，我說過，憑咱們的情分，無論什么話都只管攤開來講?！鳖D了頓，她直直望過去，“畢竟，現(xiàn)在是你站在我這艘船上，曹子廷不過是外人。”

    彌河一聽“師叔”二字，立刻惶恐道：“不敢不敢，郡主天潢貴胃，當(dāng)不得您一聲師叔?！?/br>
    他當(dāng)年在她手上吃過虧，是以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遂嘆道，“曹子廷跟條瘋狗似的，只要我在漕幫，他就一直咬著不放，擺出不死不休的陣仗。我只想問郡主一句，若我失手傷他，郡主可會怪罪?！?/br>
    杜平深深看他一眼：“自然不會?！?/br>
    彌河松一口氣，他就擔(dān)心郡主跟那小子情分太深，到時候他弄死曹子廷還要面對郡主怒火，搞得兩頭不是人，索性先把話說清楚，又有彌結(jié)在旁作證。

    杜平起身欲走，卻見他們還是站在原地，臉上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她只得嘆道：“說吧，還有什么大事?！?/br>
    “沒有，沒有?！睆浗Y(jié)擺手，他沉默片刻，神色中透出一絲擔(dān)憂，問道：“雖然我們已還俗離開靈佛寺，京城的事情都過去了，可還是想問郡主一聲，寺中諸人可好？”

    這話說得含蓄，杜平卻知道，他們擔(dān)心母親的死另有蹊蹺。如今彌英已自盡，母親在靈佛寺留下的其他親信也被處死，宮里頭似乎沒有再繼續(xù)往下查的意思，但寺中仍是人心惶惶，僧人們在京城縮著腦袋做人。

    杜平：“放心，火燒不過來。先皇已死，只要沒有jian人挑唆，當(dāng)今不會揪著靈佛寺不放?！?/br>
    兩人皆松一口氣。

    杜平：“我不宜在鳳陽久留，以免暴露行蹤，最遲后日就會離開?！?/br>
    彌結(jié)彌河驚道：“這么快？”

    杜平：“不瞞你們，我如今正在躲避京城追蹤，元青和我皆在北方。我知道靈佛寺弟子大多養(yǎng)有信鴿，用以傳訊。如果有事你們就聯(lián)系元青，他會轉(zhuǎn)告我?！?/br>
    彌結(jié)彌河面露異色，忍不住問：“郡主和朝廷……鬧僵了？”他們又聯(lián)想到平陽公主的死，果然有蹊蹺。

    杜平：“放心，朝廷既然仍說我在養(yǎng)病，那就還沒到翻臉的時候。等到哪一天我郡主封號被削去，你們再擔(dān)心不遲?！?/br>
    兩人一聽，只覺更加擔(dān)心?？ぶ靼。隽耸裁词虑闀幌魅タぶ鞣馓?？

    彌河雖心中忐忑，嘴上仍道：“您放心，今日幫中凡見過您的堂主副堂主，我會看住他們的嘴巴，絕不外傳。”

    杜平頷首：“我不在的時候，漕幫就拜托你們了?！?/br>
    “定不負(fù)郡主所托?！?/br>
    杜平與他們道別后，便向外走去。陳家的馬車已等候多時，一等到她上車就向陳宅駛?cè)?，路上行人來往，并無人去特別注意一輛馬車的行蹤。

    待馬車跑遠(yuǎn)之后，隱蔽的墻角后面冒出一個人來，此人作尋常人打扮，是那種藏在人群里都找不來的普通模樣。他一雙眼睛盯住馬車去向，牢牢不放。

    這日，杜平一行人都借宿在陳家宅子里。

    院中白墻黑瓦，木柱上雕刻巧奪天工，湊近看竟是一副八仙過海圖，人物表情動作刻得栩栩如生。廊下懸著雕花大燈籠，暈黃燈光襯著院中植株長青，滿目翠色讓人萌生錯覺，仿佛冬日已過，春意正盛。

    這是杜平第二次來陳千瑜的院子，上一回來，通過密道后見識到陳家的紡織機(jī)。這一回，一進(jìn)門就見陳千瑜屏退下人，屋中只余她們二人。

    杜平和她面對面坐著，桌案上置放厚厚一沓銀票，面額皆是一千兩。

    陳千瑜拿起一張一張數(shù)，嘆為驚止：“我自認(rèn)陳家豪富，可真要我一下子拿出這么多，也需要點時間籌備，嘖嘖，太豪了，你這錢養(yǎng)一支軍隊都不在話下?！?/br>
    杜平：“嗯?！?/br>
    陳千瑜一怔，抬頭問道：“真養(yǎng)軍隊？”

    杜平：“否則你以為師兄那隊人馬怎么活下去？糧食可以自己種，可武器衣服呢？而且今年收成不好，一旦打起仗來，我從不讓我的士兵餓肚子。這兩年的軍需都由你籌備，錢不夠跟我說，我這里還有?！?/br>
    陳千瑜笑了笑：“我本來還打算幫你養(yǎng)，定期往西北送糧?！?/br>
    杜平：“行，這話先存著，等我沒錢了，一定向陳大善人求救?！鳖D了頓，她提醒道，“今年除了江南和湖廣，其他地方都沒什么收成，糧價應(yīng)是要漲了?！?/br>
    陳千瑜收斂笑意，正色道：“不錯，糧價必漲，若明年各地繼續(xù)大旱……”她嘴角溢出苦澀，“我擔(dān)憂會打起來?！?/br>
    杜平：“做好準(zhǔn)備，這場sao亂免不了，至少南方各路匪盜都快坐不住了，尤其要防備張?zhí)?。他們?nèi)舸蜻^來，首當(dāng)其沖就是江南。他定會往有糧的地方打，在抵達(dá)江南之前，一路上遇到所有災(zāi)民都能壯大他隊伍。呵，畢竟這事兒他也不是第一次干，熟練得很。”

    張?zhí)飚?dāng)年能從一介小山賊壯大至此，便是趁了江南水患的便宜。

    陳千瑜一臉愁容：“你說我不過一介商人，不就想要個天下太平的環(huán)境好好做生意，怎么就這么難？”

    杜平抬眸看她，反問：“天下太平，你覺得容易嗎？”

    陳千瑜沉默片刻，搖頭道：“不容易，是我奢求?！?/br>
    見她承認(rèn)如此干脆，杜平反倒是笑了，開口道：“奢求也無妨，等我，我給你天下太平。”

    陳千瑜聞言一怔，嘴角緩緩上翹：“我等著。”

    杜平分析給她聽：“你也不用太擔(dān)心，江南出事朝廷不敢不管。湖廣有大量軍隊要養(yǎng)，所以那頭的糧食有一大部分都自產(chǎn)自銷，最后交到京城的也就小部分。江南省則不同，這里駐軍少，大部分糧食都可上繳朝廷，只要一有風(fēng)吹草動，朝廷定會派重兵保護(hù)?！?/br>
    陳千瑜還是愁眉不展：“萬一朝廷輸給張?zhí)炷兀俊?/br>
    杜平瞪她一眼，蹙眉道：“別烏鴉嘴?！?/br>
    陳千瑜嘆道：“若朝廷派胡家軍駐守，還能有些勝算，不過，這一次胡家再來人，請神容易送神難，恐怕回去得就沒這么干脆了?！?/br>
    杜平沉默不語。

    陳千瑜想起當(dāng)年的事，郡主那時候就怕胡家常駐不走，而朝廷一沒足夠兵力攆人，二又不敢和胡家撕破臉，江南省容易改姓胡。

    陳千瑜忍不住還是問：“如果胡家來了不肯走，你可有對策？”

    杜平又瞪一眼，眉頭皺得更緊：“說了，別烏鴉嘴?！毕氲竭@事，她也煩心。就怕過兩年好不容易站穩(wěn)西北，江南這里的布置全都被毀掉。她思來想去，捂住額頭嘆氣，“遠(yuǎn)水救不了近火，我也沒對策?！?/br>
    不是張?zhí)炀褪呛遥幢銢]有他們，各地總督各處匪盜，誰不喜歡江南這個香饃饃？她敢斷言，只要天下一亂，一旦江南自身兵力不足以抵擋，那不管朝廷派哪處兵力來幫忙，打贏后恐怕都舍不得走人。

    狼多rou少的局面，她防得了這家防不了那戶。

    很少見郡主如此愁眉不展，陳千瑜嘆一口氣，走到屋中那張雕花大椅處，回頭勸道：“先別想這個，我還有另一件事要與你說?！彼苿右巫拥紫碌臋C(jī)關(guān)，轟隆隆的聲音傳來，密道在兩人眼前打開。

    又是那條黑黢黢的通道，一眼望不到底。

    陳千瑜站在密道口子上，朝她伸出手：“有一樣新玩意想讓你看。”

    杜平覆上她的手，跟著往下走去。

    陳千瑜點亮密道口子上掛著的燈籠，親手提著在前面帶路，這條路跟以前一樣，還是那么黑那么長，仿佛永遠(yuǎn)看不到盡頭。

    杜平忍不住問：“是什么新玩意？”

    陳千瑜想了想，只能說：“你還記得上次給你看的大家伙嗎？”她伸手一只手在半空中比劃，努力解釋，“就是用鐵做的那個，很大很長，最前面還有個類似煙囪的東西，靠煤炭燃燒來啟動的那個?！?/br>
    黑暗的密道里，燈光映照出她揮舞手臂的模樣，拉長扭曲每一個動作，顯得格外可怖。

    兩人的腳步繼續(xù)往前。

    杜平略一回憶，立刻想起來，且對此印象深刻：“我記得，今日給我看的跟這東西有關(guān)？”

    陳千瑜點頭：“嗯，這東西已經(jīng)用在織布機(jī)和其他采礦和印染方面，不過這不是重點，我剛接任陳家時，研究出這個的師傅就提出可以把它裝到船上，這樣船就可以造更大開更快并裝更多貨物。”

    杜平意外道：“上一回你沒說這點?！彼⒖滔氲?，誰握用這樣的船，將在海運(yùn)乃至海戰(zhàn)上占極大優(yōu)勢。

    陳千瑜：“我那時就買下一家船塢，讓師傅大膽去試，只不過不敢讓外人知道。直到當(dāng)上皇商，這才腳步邁大些?！鳖D了頓，她繼續(xù)熬，“大概一年前，我家工匠突發(fā)奇想，在那機(jī)子下面裝上輪子，用這玩意來代替馬匹，剛做出來的時候我都嚇一跳，可冷靜下來一想，覺得此物大有可為?！?/br>
    說話間，兩人走到原先放著許多紡織機(jī)的地方。如今，這里已經(jīng)搬空了，而是在地上鋪上兩條鐵制軌道，軌道上是一輛類似馬車的東西，只不過馬的位置變成裝著輪子的大煙囪。

    大煙囪下面是長方形跟車廂差不多大的一節(jié)，陳千瑜走過去打開，解釋道：“這里面都是燃爐，用來燒煤炭。”她關(guān)上蓋子，然后從地上撿起一根鐵棍，將擱置在車子輪下的障礙物移走。

    杜平睜大眼，滿臉驚嘆。

    只見車子順著軌道開始緩緩前行，然后煙囪里冒出滾滾白煙，轟隆轟隆不停行駛。不需要馬匹，只要有足夠的煤炭，這輛車子將永遠(yuǎn)也不會累，也不會停。

    陳千瑜仰頭望著它，開口道：“郡主，你知道這意味著什么嗎？”

    第198章 歷史車輪滾滾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