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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墓 第252節(jié)

    杜平望天漸漸暗下來的天色,停下腳步,輕聲道:“明年清明時,不知道能不能經(jīng)攻入城內(nèi),”她朝手心哈了口熱氣,眼眸微微垂下,“這么多年過去了,我這個不孝女尚未給母親上過香?!?/br>
    元青走在她身前,擋住大部分風(fēng)勢。他的腳步很穩(wěn),而聲音跟腳步一樣穩(wěn):“可以的?!?/br>
    杜平笑了聲。

    師兄嘴里的“可以”,總是比其他人更能令她信服。

    元青整個身子都擋在她面前。

    在師兄身后,似乎連寒風(fēng)都變得溫柔了。杜平踩著他的腳印往前走,亦步亦趨。兩人回到宅子后,立刻有人送上姜茶。

    元青喝很快,喝完就回過身來,問她:“今日找我來,所為何事?”

    杜平嫌燙嘴,便一小口一小口抿著。她笑著反問:“沒事就不能找你?”

    元青看她一眼,然后移開目光,點(diǎn)頭道:“能?!?/br>
    他沉默片刻,又補(bǔ)充一句:“無論何時何地,不管是否有事,都能?!?/br>
    杜平一下子說不出話。

    面對這樣的誠摯,所有的客套虛言都變得無力。

    正在這時,有侍女捧著一柄長長的用黑布包裹起來的東西走進(jìn)來,然后雙手奉上。杜平接到手中,將黑布一把扯落,頓時露出里面的寶劍。她拔劍出鞘,屋內(nèi)寒光凜冽。

    劍身皆是玄鐵而鑄,極薄,卻也極鋒利。

    元青眼睛一亮。

    杜平注意到他神色變化,微微一笑:“上回練武時,看到你常用的那把劍已經(jīng)卷了,就讓人幫我物色個好的,前兩日才剛送到?!鳖D了頓,“喜歡嗎?”

    答案很明顯。

    元青伸手接過,視線不能從劍身上移開:“喜歡?!?/br>
    他的聲音低沉而收斂,就像他的為人一般。喜歡二字格外清晰,如巨鐘敲擊在心頭,回蕩繚繞。

    杜平又笑了。

    元青愛不釋手地?fù)崦ι?,突然想起這不是在自己屋子里,便把劍插回去,回過身說:“謝謝?!?/br>
    杜平笑道:“不用?!?/br>
    元青看著她,回想起剛才軍帳內(nèi)說的事。他突然想起要提醒一句:“永安,蕭家也是世家,你打算怎么處置?”

    在他心里,蕭家自然是無關(guān)緊要的一戶人家,跟其他世家一樣,都看永安的意思。殺光也好,充軍也好,他本不會置喙。但這戶人家偏偏和永安有著至深關(guān)系。

    他擔(dān)心會惹她傷心難過。

    元青問道:“若是被可敦知道,會不會有麻煩?”

    如今,草原上能被稱為可敦的,只有一人,便是蕭意妍。

    杜平神色微微一變。

    元青望著她,認(rèn)真問:“要放過蕭家嗎?”

    杜平沉默片刻,道:“這次父親也會一起去,你覺得他會放過嗎?”雖說當(dāng)初以叛國定罪是先帝的意思,但蕭家卻是幫兇。

    父親那么記仇的一個人,十多年過去,都還要蕭家送個女兒來和親……難不成如今會輕輕放過?

    不可能。

    況且,她對世家的態(tài)度也不該只對蕭家有特例。

    雙方沉默之際,有侍從上來稟告:“郡主,可敦登門拜訪?!?/br>
    杜平驚得一瞬間屏住呼吸。

    剛說到曹cao曹cao就到。

    她騰地一下從椅子上站起,目光朝門外望去。門口空空蕩蕩無一人,她立刻發(fā)覺到自己的失態(tài),阿妍沒得到允許,沒這么快進(jìn)來。

    杜平調(diào)整呼吸,閉了閉眼道:“讓她進(jìn)來?!?/br>
    元青也起身,目光帶著擔(dān)憂:“需要我回避嗎?”特地在出征前幾日拜訪,來意肯定和京城有關(guān),他坐在這里也許會妨礙她們姐妹談心。

    杜平沉默片刻,她不想一個人面對阿妍,遂搖頭道:“不用。”

    元青復(fù)又坐下。

    蕭意妍裹著一身水紅妝緞狐肷大氅,頸間一圈白色雪貂毛襯得容色精致。她緩步走入屋內(nèi),嘴角噙著笑:“jiejie?!?/br>
    杜平迎上前:“你怎么來了?草原上事務(wù)繁多,你若有事叫人傳信給我就好,何須特地跑一趟?”

    蕭意妍笑意收斂稍許,挑個jiejie身旁的椅子坐下,輕嘆一聲:“事關(guān)重大,我想當(dāng)面與你說?!鳖D了頓,她觀察jiejie的神色并無異狀,便接著道,“西北軍快出征了?聽說是去京城對戰(zhàn)陶賊?”

    杜平看她一眼,頷首道:“是。”

    蕭意妍握住她的手:“你也一起去?危險大嗎?”

    “我也去?!倍牌降?,“不過是跟著運(yùn)輸隊伍走最后面,算是危險最小的位置了?!?/br>
    蕭意妍拍拍胸口,松一口氣:“那就好?!?/br>
    杜平深深望她。

    蕭意妍抬眸便對上她的目光,兩人俱是默默無言,終于,還是蕭意妍先開口。她小心翼翼試探:“你是不是猜到我的來意了?”

    杜平:“……你不說出口,我不敢肯定?!?/br>
    蕭意妍沉默,以jiejie的性子,既已把話說到這份上,那就是猜到的意思。她輕聲:“從小到大,我一直都沒問過你……你是不是跟蕭家有誤會?”

    杜平否認(rèn):“沒有。”還不等蕭意妍接口,她又繼續(xù)說,“不是誤會,而是證據(jù)確鑿,人證物證皆在。這本是你祖父與父親的事,你是我meimei,我從沒將你們劃在一起,也沒想過將你牽扯進(jìn)來。但是,你今日既問了,那我也問一句,阿妍,你想聽嗎?”

    蕭意妍很少看到j(luò)iejie在她面前擺出這般神色,一怔之下,心緒不由慌亂起來。她環(huán)顧四周,見屋中還坐著一人,便緊張問道:“要不要把屋里的人都清出去?”

    “沒有必要,我接下來每句話都光明正大?!倍牌降?,“我只問,你想聽嗎?”

    蕭意妍沉默,然后點(diǎn)頭:“我想聽?!?/br>
    杜平:“當(dāng)年,先帝忌憚我父親功高震主且兵權(quán)在握,便想暗中除掉。蕭祥珂,也就是你祖父揣摩帝心諂媚逢迎,便想出個毒計獻(xiàn)給先帝,陷害我父親勾結(jié)匈族。之后你也知道了,我父親被打上叛國的烙印,然后遠(yuǎn)逃他鄉(xiāng)。后來被哈爾巴拉招攬,他為了生計只能投靠匈族,也正好印證了你祖父之言。這下子,再無人懷疑他的叛國罪?!?/br>
    這番話說完,屋中久久沒有聲音。

    蕭意妍如坐針氈。

    杜平望著她,問:“知道了這些事,你還想替蕭家說話嗎?”

    蕭意妍垂下美眸,無顏正視她的眼睛。

    下面的話,她還能說出口嗎?

    她是被蕭家撫養(yǎng)長大的,喝著蕭家的水,吃著蕭家的糧,花著蕭家的銀。為人子女,血脈親情融入骨髓,她做不到一句話都不說。

    蕭意妍藏在袖中的手指慢慢拽緊,輕聲:“對不起?!?/br>
    杜平:“不該由你來道歉,也不該由我來接受。蕭祥珂欠我父親的,我父親自己會去討還?!?/br>
    蕭意妍指尖顫抖,她不知道她還能說什么,痛哭流涕?還是跪地糾纏?她不能對jiejie這樣,可即便不這樣,只要她還想挽救蕭家,就一定會說出讓人為難的話。

    她閉上眼,鼻子泛酸,聲音已有些啞了:“jiejie……”

    杜平長嘆一口氣。

    蕭意妍睜開眼,眸中水光閃動,她咬唇憋住,嘴里唯一有勇氣說出口的,也只有這一聲稱謂:“jiejie……”

    杜平覆上她的手,緩緩地,卻堅定地?fù)u頭:“不要說了,別壞了我們姐妹的情誼?!?/br>
    蕭意妍眼眶再也支撐不住,淚水掉下來:“可他們是我的祖父,我的父親,如果我不說,等大軍攻入京城那天,也許我的兄弟姐妹,叔伯姑嬸,我所有的親人都會受到殃及?!?/br>
    她早已不是當(dāng)年無知少女。

    她目睹過戰(zhàn)爭,看到過戰(zhàn)勝方能為所欲為到何種地步。

    蕭意妍反握住她的手,苦苦哀求:“對不起,對不起,可是求你了,既是我祖父做的,只報復(fù)我祖父一人可好?蕭家還有很多其他人,他們都是無辜的?!彼K于還是說出口,一旦出口,后面的話就容易了。她繼續(xù)道:“求你看在我的面子上,阻止一下杜將軍,可好?杜將軍這么寵你,肯定會聽你的。”

    杜平輕輕抽回手,一抽,并未抽動。

    她頓了頓,不再動作,只抬眸望去,道:“阿妍,這不只是為了報仇。京城權(quán)貴根繁葉茂,陶明惜攻入后只清理了一小波,大部分都還留在那里。而蕭家,是我整治世家的一個突破口,我不可能松口。”

    蕭意妍下意識送開手,目露絕望。

    如果只事關(guān)杜厲的復(fù)仇,她還能勸,jiejie也許會心軟。

    可若是jiejie自己的決定,這世上,沒人能勸動。

    西北與草原這么近,她當(dāng)然知道jiejie對西北大家族做的那些事,當(dāng)時,她堅定地站在jiejie這邊,可輪到蕭家,她卻無法這么想。

    杜平只能承諾:“能留活口的,我一定留活口?!?/br>
    “什么人在你眼里能留活口?你教過我的,利益之爭一旦開始,就不可能和平收手,你控制不了流多少血。你打開一道口子,你下面的人自然會為你爭奪撕咬,直至大獲全勝?!笔捯忮壑薪允请硽桁F氣,模糊了視線,“因為,這不是你一個人的戰(zhàn)爭,而是雙方不同立場的人在對決?!?/br>
    杜平沉默。是的,她說過,她甚至還細(xì)細(xì)教過阿妍。

    第229章 她恨極痛極,卻也愛極……

    蕭意妍現(xiàn)在腦子里裝不進(jìn)那些大道理,她懂,可是她不想明白。她淚如雨下,站起身,腳步顫抖地站到杜平面前。

    眼前這個人,她恨極痛極,卻也愛極敬極。

    在這人闖進(jìn)蕭家阻止和親那一刻,在這人長亭外送出長鞭的那一刻……她曾跟自己發(fā)誓,從今往后,要將過去的一切拋諸腦后,她的親人只有jiejie一人。

    可事到臨頭,她才知道這誓言有多天真,她才知道她做不到。

    昔年,她愿意為蕭家和親草原;今日,她就做不到眼睜睜看蕭家遭難。

    諷刺的是,面對這一切,她毫無辦法。

    蕭意妍高高舉起手臂,淚中帶恨,她鼓足力氣一巴掌揮去。

    揮動引起一股勁風(fēng),吹起兩人的發(fā)絲,青絲彼此在半空中飄蕩相觸,又慢慢落回原處。

    杜平望著她,一動不動。

    白皙的手掌快挨到面孔時,硬生生停下。蕭意妍收掌成拳,指甲在手心刻出血來,她還是下不了手,她有什么資格打她?

    杜平看出她的掙扎,眼睛也紅了:“阿妍……”

    蕭意妍淚水撲簌而下,她眼睛一眨不眨,淚水直直就流下來。她顫著聲問:“你有你的抱負(fù),你有你的信念,我阻止不了你。可是你想過嗎,如果你殺了蕭氏全族,你手上沾滿蕭氏的血,讓我以后該怎么面對你?”

    她退后一步:“如果我原諒你了,那讓我如何面對蕭家列祖列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