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伯亦看父親一眼，垂眸退下。

    這邊，杜平又笑了笑，抬手一攔：“爹，等我把話說完再動手不遲?！?/br>
    杜厲自詡二十四孝好父親，自然不會反駁。他二話不說收刀回鞘，只道：“好?！?/br>
    杜平嘴角在笑，眼底卻是殊無笑意。她盯住蕭祥珂，開口問：“蕭大人，你自己說，我可有半句虛言？”

    蕭祥珂沉默。

    這一沉默，蕭伯亦和其他蕭家人不敢置信地抬眸望來，蕭伯亦失聲喊道：“父親？”

    蕭祥珂抬頭，一雙黑褐色眼眸深深陷入布滿皺紋的眼窩中，閃爍著明了一切的洞悉。他開口道：“郡主，你在西北做的那些事情已傳到許多人耳里，戴家宋家和王家的事，你謀奪對方幾代家財積累，然后將全族驅(qū)趕出境，這事做得太逼人走絕路。不止是我，京城許多家族都不歡迎你回來?！?/br>
    杜平神色中并無意外，嘲諷道：“所以，你選擇陶明惜？”頓了頓，“或者該說，你們選擇陶明惜？”

    蕭祥珂又陷入沉默。

    他不可能明著承認這件事，蕭家?guī)装倌曷曂荒軘嘣谒稚?。他擁護的依舊是李家天下，有些暗地里的權(quán)宜之舉，不過是利用陶明惜把西北軍擋在城外。

    可惜，他失敗了。

    望著眼前的杜氏父女，蕭祥珂不得不承認，敗局已定，不過是輸好看點還是難看點的區(qū)別。

    他嗤笑一聲，望著杜厲，說：“杜厲，我真是可憐你，勇冠天下又如何？未嘗一敗又如何？不論你再厲害，都被人捏在手心里當(dāng)棋子使?！彼赶蛴腊部ぶ?，“當(dāng)年你被平陽利用，結(jié)果身敗名裂遠走他鄉(xiāng)，如今，你又要被女兒利用，殺人放火的事都讓你干，等惹怒了京城各家權(quán)貴，你信不信你女兒會把你推出來擋罪？”

    這挑撥太明顯，杜平眉頭一蹙，抬頭欲言。

    杜厲卻搶先開口：“當(dāng)年，我心甘情愿幫輕容，談不上利用。我再蠢也不至于認錯仇人，害我身敗名裂的不是輕容，而是你蕭祥珂！還有先帝！至于今日，我一路浴血殺回來，若是這樣都不能報仇，簡直對不起我手里握的刀！”

    說罷，他狠狠拿刀往身旁嶙峋怪石一插，氣勢可吞山河，只聞“咔嚓”一聲，假山頓時裂成兩半。

    場中寂靜，無人敢做聲。

    杜厲輕蔑一笑，抬起下巴說：“至于我女兒，她想拿我擋什么就擋什么，做爹的不站在女兒身前，難不能還縮在后頭？我樂意，關(guān)你屁事?！?/br>
    蕭祥珂受不了他的粗魯，深深呼吸兩口氣。

    杜平將腰間佩刀扔到他腳下，道：“蕭大人，你是自行解決還是我找人動手？”

    蕭祥珂：“只殺我一個？”

    杜平沉默片刻，否認道：“不，當(dāng)年誣陷忠誠良將，今日又投靠亂臣賊子，這罪名誅你三族都夠?！彼肫疬h在草原上的親妹，終是退一步，“婦孺可活，十歲以下男童可活?！?/br>
    杜厲一驚，轉(zhuǎn)頭不贊同道：“你留著這些小的做什么？讓他們將來找你報仇？”

    蕭祥珂譏笑：“郡主真是威風(fēng)，不經(jīng)刑部，不經(jīng)大理寺，不經(jīng)都察院，你一個人就能定罪殺人？”

    杜平目光深深，回道：“你摸著良心自問，這些事做過沒？”

    蕭祥珂厲聲：“你才該摸著良心說話，今日究竟是報私仇？還是借著報仇的幌子來謀奪蕭氏家財，你自己心里清楚！”

    他撿起地上的長刀，一把□□，指向永安郡主。周圍士兵見勢不對，立刻將他圍起來，鋒利的武器指向他。

    蕭祥珂指著說：“我這一生，上不愧對天，下不愧對地，我對皇上忠心耿耿，我為朝廷盡心辦事，輪不到你來指責(zé)！反倒是你，永安郡主，不論你的理由有多冠冕堂皇，你現(xiàn)在做的就是強盜行徑！”

    面對他的憤慨詰問，杜平從容道：“你對皇上忠心，所以甘做皇上手中利刃，不辨忠賢只知阿諛。你對朝廷盡心，可朝廷卻未對百姓盡心，望著餓殍滿地，你的問心無愧簡直就是笑話。”

    蕭祥珂怒道：“郡主此言才是笑話，天災(zāi)人禍?zhǔn)俏业呢?zé)任？”

    杜平反問：“不是嗎？”

    “哈哈哈……”蕭祥珂仰天大笑，“人固有一死，吾既不畏，奈何以死懼之？今日你們有刀有兵，想說什么都行，我無力反抗，不過我會在地底下看著，郡主你今日冠在蕭家頭上的罪名，京城里有多少人會認？連皇上都不會認！我等著翻案的那天！”

    他轉(zhuǎn)過身，面朝蕭家的老弱婦孺，看著他們哭哭啼啼的樣子，大聲制止道：“哭什么？沒什么好哭的！我今日在這里放話，要不了多久，皇上就會幫我們翻案！等案子翻了，你們記得燒家書給我?！?/br>
    說完，蕭祥珂引頸就戮，“砰”的一聲，他身體沉重地倒在地上，嘴角猶掛著嘲諷。

    周圍頓時一陣陣凄厲的哭聲，不住有人喊：“祖父！”“父親！”“伯父！”

    杜厲看到這些人眼底燃燒的仇恨，瞇了瞇眼，目露殺機。

    “爹，我說了，婦孺可活，十歲以下男童可活，”杜平按住父親的手，抬眸道，“別讓我失信?！?/br>
    杜厲想不通：“你這不是在給自己添麻煩？”

    杜平搖搖頭：“不是麻煩，我讓他們活下去，是想讓他們親眼見證，將來的京城一定會比如今更好?！彼f完這些，抬腳往外走去。

    杜厲喊住她：“你不留下？”

    杜平回眸：“我得先進宮，把蕭家的事跟皇上稟告。”

    杜厲嘆口氣，他知道女兒聰明，可有些地方，他真是想不通女兒腦袋里在想什么。他道：“平兒，最簡單的解決方式，是把蕭家殺干凈，然后推到陶賊余孽身上，就說我們來遲一步，沒救上?！狈凑┏抢锊啬涞呐奄\還沒殺干凈，正好拿來物盡其用。

    杜平沉默片刻，搖搖頭：“瞞不過去的?！?/br>
    “哼，他們哪怕心里清楚，嘴里又敢說什么？”

    杜平抬眸：“爹，對付蕭家并不是結(jié)束，而只是一個開始。我沒打算瞞著，有些事，說清楚后接下來才好辦?！?/br>
    說罷，她轉(zhuǎn)身朝外走去，騎上馬，奔向?qū)m中。

    第232章 那頂冕冠戴在頭上，意……

    御書房內(nèi),李承業(yè)穿著一身常服坐于龍椅上，他神色疲憊，單手支著額頭聆聽。孫首輔站在案前,正向他稟報城中情況。

    “陶賊軍中的重要將領(lǐng)皆已抓獲，定安侯說，再給他一天，就把藏在街頭巷尾的那些余孽統(tǒng)統(tǒng)揪出來。宮里和城里的損失還在統(tǒng)計,估摸三日后便能送到陛下案前。”

    李承業(yè)并不擔(dān)心這些,他如今考慮的是皇室威嚴。經(jīng)過陶賊之事,想必各地大員都已看清情勢，只要有兵有糧，他們就可以來京城溜一圈，膽子大的,能直接肖想龍位，作風(fēng)保守些的,也可以學(xué)陶賊那樣當(dāng)個攝政王。

    天下都能看出來，李家已成一只紙老虎,京城兵力不足以自保。

    李承業(yè)眉心微蹙：“朕知道了?！?/br>
    孫首輔聽出天子語氣里的不耐,便適時地停下聲音，只垂眸不語。

    李承業(yè)忽問：“依你看，接下來該如何安置西北軍？”

    請神容易送神難，這是個大難題。

    要直接讓徐則帶人回西北，皇帝也開不了這口。從腳指頭想想也知道,對方千里迢迢趕來救援,結(jié)果用完就想踹，這根本就是翻臉的節(jié)奏。

    李承業(yè)嘆息，這事他干不出來。

    萬一惹怒徐則,他根本控制不了局勢。可京城并無多余空位，甚至國庫拿不出像樣的東西嘉獎西北二十多萬軍馬，僅剩的糧草都被陶賊給霍霍光了。他總不能拿那些不能當(dāng)飯吃的玉器古玩來獎賞，何況，那些粗人根本不懂鑒賞。

    孫首輔仍舊垂眸望地，淡定道：“皇上是希望西北軍回去，還是留在京城繼續(xù)守衛(wèi)？”

    李承業(yè)猶豫，陶賊是第一個，絕不會是最后一個。若徐則足夠忠心，他更希望西北軍留下一部分守衛(wèi)京城，但是，他又擔(dān)心徐家會因此坐大。

    孫首輔抬眸望來一眼，心中暗嘆。

    他私以為，皇上完全想錯了地方，該防范不是徐則，而是另有其人。

    正在兩人沉默間，唐總管緩步走來，他站定在門外，躬身道：“陛下，永安郡主求見?！?/br>
    聞言，皇帝和孫首輔同時向外望來。

    不同于孫首輔臉上的凝滯，李承業(yè)雙眸驀然變亮，嘴角忍不住溢出笑意來：“快宣?！?/br>
    孫首輔看皇帝一眼，識相地主動開口：“老臣先行告退，還有些瑣事需回去處理?！?/br>
    李承業(yè)大度地擺擺手，笑道：“去吧?！?/br>
    孫首輔見皇帝毫不掩飾的好心情，心中再次暗嘆一聲，道：“謝皇上?！比缓筠D(zhuǎn)身離去。經(jīng)過長廊時，他正好跟永安郡主迎面遇上，多年未見的小徒弟并未被西北的風(fēng)沙掩去光芒，反倒更亮麗了些。她身上的稚氣已盡數(shù)褪去，雙目對視時，眼睛中情緒流露得恰到好處。

    孫首輔站定，靜靜望著她。

    這孩子，已經(jīng)徹底成長了。

    杜平微微一笑，躬身行禮：“久別經(jīng)年，老師風(fēng)采依舊。”

    “你回來了就好，”孫首輔嘆道，“有空就來家里坐坐，我倒挺想聽聽你在西北的故事?！?/br>
    杜平笑道：“只要老師不嫌棄，一定登門拜訪。”

    孫首輔頷首道：“行了，不耽誤你了，皇上還在那等著?！?/br>
    杜平拱手：“告辭?！比缓蟾瓶偣芾^續(xù)往前走。

    孫首輔走兩步又停住，忍不住回頭去看。

    望著小徒弟遠去的背影，他忽然想到多年前的那日，平兒也是這樣站在他面前，滿臉不服地說，老祖宗傳承下來的不過是條死路。彼時，她臉上全是年輕人獨有的銳氣，信誓旦旦道，這世上哪有這許多的父子傳承家族群帶？合該有能者居之。

    孫首輔輕輕一嘆，她回來了，帶著大軍回來了，接下來，京城就該變天了。

    另一頭，杜平走入御書房，行完禮，抬頭就迎上一雙含笑的眼眸。

    李承業(yè)目不轉(zhuǎn)睛望著她，不由感嘆一聲：“平兒長大了。”

    杜平進宮之前，心里打了許多腹稿，這么多年沒見，不論當(dāng)年情分如何，她告訴自己，她要面對不是表哥李承業(yè)，而是皇帝李承業(yè)。在皇帝面前，不能說錯話。

    可真正等到見了面，眼前這張臉龐如此熟悉，亦是她兒時記憶中最大的美好。她心中百感交集，話不由脫口而出：“你瘦了?！?/br>
    他以前就瘦，有時候沉迷于作畫，連飯都會忘了吃。寬大的衣袍下藏著瘦削的身軀，頗有魏晉風(fēng)流名士的氣度。

    可是，他現(xiàn)在更瘦了，下巴尖尖，面頰微微凹陷，將這張清雋的面孔襯出幾分憔悴。

    李承業(yè)抿唇輕笑，似乎很高興聽到這話。他起身走下來，開口道：“那你留下用晚膳，待會兒陪我多吃點?！?/br>
    他力持鎮(zhèn)定，可激動之下，連自稱“朕”都忘記了，仍維持以前跟平兒說話的習(xí)慣。

    杜平目光一閃。

    她正視前方，視線恰好落在皇帝的肩膀處，明黃底色上的金織盤龍繡工精湛，可金線已有些粗糙，能看出穿戴時日已久。

    杜平忍不住問：“你很久沒做新衣了？”表哥不是那種食不厭精膾不厭細的人，但他愛干凈，衣服可以穿得普通，但一定要嶄新整潔。當(dāng)年在東宮時，他都能每季換上十來件新的，可如今看來，做皇帝后日子反而拮據(jù)。

    她沉默片刻，抬眸望去：“這些年，有這么難嗎？”

    李承業(yè)靜靜凝視她。

    第一次有人問他這件事。

    難嗎？

    做皇帝難嗎？

    高高在上的皇位，在坐上前他也曾欣喜興奮，可等到皇祖父死了，他戴上冕冠的那一刻，真真正正感受到它的重量。

    空空如洗的國庫，日益壯大的總督，鉗制皇權(quán)的內(nèi)閣，更別提全國各地的旱災(zāi)水災(zāi)蝗災(zāi)，好似他登上皇位后，天下蒼生就沒有休憩的時候……可悲的是，他對此無計可施，只能看著情況一日糟似一日。

    朝臣各有各的心思，他傳達的命令，沒有幾件可以真正實施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