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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并非沉岸不近人情,而是對于郁霧受傷這件事,他心有余悸。

    他們是在收養(yǎng)了郁霧一年后,才發(fā)生了關系的轉折點。

    剛被收養(yǎng)的那段日子,除了法律認可的監(jiān)護人關系,兩人更像是隔著萬水千山的資助關系。

    郁霧獨自住在白桐路的別墅里,傭人和家教陪著她,節(jié)假日就是被送去興趣班。

    郁霧進家的時候是盛夏季節(jié),再次被提起時已經(jīng)是寒冬時節(jié)。

    有一天下午,李綺月趕去閨蜜聚會路上接到了沉逢頤的電話,她月份大了后口味古怪,總是突然生出想吃某樣東西的強烈念頭。最要命的是另一個磨人的祖宗白千絮也懷孕了,李綺月奉命繞去王嬤嬤糕點店買甜點。

    剛下車就遠遠地瞧見郁霧獨自一人站在街邊,她穿著保暖的白色兔毛棉衣,背著沉甸甸的雙肩包,長發(fā)上落滿了雪都不知道要戴上帽子,形影單只地僵在原地,定定地看著王嬤嬤糕點店的門頭發(fā)呆。

    倆孕婦在餐廳里等得要暴走了,一看到李綺月牽著郁霧風塵仆仆地推門而入,震驚了。

    李綺月要了份兒童套餐,看她安靜地吃完后,又讓助理帶著她去兒童樂園玩,隨后才和她們說起偶遇的事:“這孩子真可憐,一個人眼巴巴地站在店門口。我上前喊她,她都被嚇到往后退了幾步。我說我叫李綺月,認識你mama,她不信,很戒備地抓著小書包。我找出之前花鳧聚會時和她爸媽的合照,郁霧一下眼睛就濕了?!?/br>
    “???”白千絮捂著嘴,倒吸了一口氣,都不忍心聽下去了。

    “但她沒哭,也不說話。”李綺月?lián)u頭嘆氣:“外面下那么大的雪,我哪能不管她?就把她帶上了。一路上都是我在說話,她要么點點頭,要么就是很茫然地看著我。Yuki,我覺得這孩子不對勁。照理說十一歲的孩子是有相對成熟的思維意識了,可她這么封閉,怕不是悲傷到一定境界出了問題。沉岸跟你提過嗎?她在沉岸那里過得好嗎?”

    沉逢頤更是無奈:“我問過幾次,他說盡量不去打擾郁霧的生活,找人伺候著。也沒聽說郁霧是這樣,而且今天怎么會沒人跟著她?這不行,我得說他去?!?/br>
    郁霧正在畫第二幅沙畫,剛灑下黑色砂礫到畫紙上,就聽到有人喊她。

    郁霧回頭,和氣息不怎么穩(wěn)的沉岸對上了視線。這是他們第三次見面,但每一次男人都形色匆匆的樣子。

    郁霧垂眸收回視線,繼續(xù)灑砂礫。

    不一會兒,她感覺到沉岸的靠近,頭頂?shù)墓獗粨踝×?,沉岸在她身旁坐下了?/br>
    他沒有出聲打擾,她也沒有說話,就這么緘默地并肩坐著,完成了沙畫。

    等待膠水干透后,郁霧慢條斯理地封好畫,塞進紙袋里,起身和陪了她許久的助理道謝,而后徑自走回餐廳里找到請她吃飯的三位阿姨道謝,像是不認識屁股后面跟著的沉岸似的,推門走出了餐廳。

    走了沒幾步,身后的男人快步攔住了她的路,開口說了此次見面的第一句話,也是唯一一句:“我送你回家?!?/br>
    沉岸為她開車門,郁霧抱緊書包,沒觸碰到一點的門框,坐進后座。

    今天沒有司機,沉岸親自駕駛,安靜的車廂里只有他們二人,還有沉寂飛揚的塵埃。

    從那以后,沉岸時不時地會出現(xiàn)在白桐路,隔著十人位的餐桌陪她用餐,東一頭西一頭陪她坐在花園里發(fā)呆,但幾乎沒有過交流。

    郁霧那時對沉岸長相的記憶都很模糊,因為她從不曾回頭看他一眼。

    這樣陌生疏離地相處了幾個月后,在沉岸結束東南亞行程回到寧都的那一晚,接到了家教的電話。

    家教明顯嚇壞了,驚慌地說今天下課的時候發(fā)現(xiàn)郁霧小腿上有兩塊發(fā)紫的淤青,看上去特別嚴重,問她發(fā)生了什么事,郁霧只是搖頭。

    沉岸趕回了白桐路,沒有直接去見郁霧,而是單獨詢問家教情況。

    家教見過太多兒童慘案,越猜測越心驚rou跳,盡往虐待和性侵上靠。

    聽罷后,沉岸說知道了,感謝她的及時發(fā)現(xiàn),請她先別聲張,他會處理好。

    郁霧知道沉岸回來了,大半夜的時候,她聽到了汽車發(fā)動機的聲音。

    第二天,  沉岸陪她用了早餐,兩人照常沒有交流問候,可她感覺到沉岸總是有意無意地看她,郁霧不在乎,飯后就沒見他人影了。

    郁霧寫完作業(yè)后,慢吞吞地下樓往花園里一坐,盯著白花花的天發(fā)呆。

    陽光好刺眼,也不清透,蒙著一層淡淡的霧靄。

    郁霧迷迷糊糊地在躺椅上睡著了,醒來的時候發(fā)現(xiàn)身上蓋了毯子,她動動鼻子,聞到了花園里的除蟲劑味道,還有一股清淡的佛手柑烏木香。

    她撐起身子,抓著毯子愣神,忽然沉岸的聲音從身后傳來,“醒了?”

    郁霧愕然回頭,眼里還有惺忪的濕意,一雙圓圓的招風耳睡得通紅。

    沉岸讀懂了她疑惑自己為什么沒走,走到她身旁坐下。

    夜風簌簌,將他身上佛手柑的氣味卷成了溫柔的浪,鋪滿了這方窄道。

    “明天可以陪我出趟門嗎?”

    沉岸突然的請求讓郁霧不知如何回答。

    “帶你去見一個人?!背涟额D了頓,又說:“不是壞人,她喜歡你的沙畫,想認識你?!?/br>
    郁霧很輕地嗯了一聲。

    心理評估的結果出來后,醫(yī)生很抱歉地告訴沉岸:“她沒有遭受性侵和暴力,但郁霧有焦慮癥,已經(jīng)很嚴重了。她小時候得過腦炎,你知道這事嗎?”

    沉岸搖頭,盯著手里復雜的報告看了又看。

    醫(yī)生叮囑道:“總之,她需要長期的治療。你作為家長,還是需要多多關心孩子,她在催眠狀態(tài)下都很難說出篇幅長的話?!?/br>
    郁霧驚奇地發(fā)現(xiàn),沉岸沒有走的意思,還在白桐路住下了。

    她不想知道為什么,因為他們每天只會在早晚餐的時候碰面,別墅很大,大到她夜里尖叫都沒人發(fā)現(xiàn),所以他搬進來也沒有太大的區(qū)別。她更不知道自己見的人是心理醫(yī)生,只知道對方很欣賞自己的沙畫,她很久沒有憧憬過某樣事物了,但她現(xiàn)在很想畫沙畫。

    而她身上淤青的真相,是在沉岸住進白桐路一周后發(fā)現(xiàn)的。

    那晚沉岸應酬完回到家,他推開門看到穿了一襲白裙的郁霧站在樓梯處時嚇了一跳,屋里沒開燈,那個場景換誰都不會淡定。

    沉岸看了眼時間,已經(jīng)凌晨一點了。

    他趿上拖鞋走過去,問:“怎么不睡覺?”

    郁霧面容沉靜地站在臺階上,眼神空洞得像不聚焦的景深鏡頭,平視著前方,似乎沒看到他。

    沉岸試探地喊了她一聲:“郁霧?”

    下一秒,郁霧整個人被剪去提線的木偶般,猛地栽倒?jié)L下臺階,渾身劇烈地抽搐,嘴里發(fā)出痛苦的尖叫。

    那一刻沉岸心臟都驟停了,抱起她連夜去了醫(yī)院。

    “根據(jù)您的描述,以及她有腦炎和焦慮癥的病史,我們懷疑她有夢游癥和癲癇?!?/br>
    醫(yī)生的診斷讓沉岸愣怔半響后才出聲:“我們治,用最好的藥?!?/br>
    “不僅僅是藥物干預,還需要心理干預。”醫(yī)生說了很多注意事項,夢游和癲癇發(fā)作時該注意什么,沉岸很努力地去聽,可眼里只容得下躺在病床上的那個小小身影了。

    郁霧在雙親的葬禮上不流淚的事情,在私下被不少人詬病,可沒人知道她悲傷到壞了身體。

    家里裝了監(jiān)控,安排了夜班傭人,每樣家具的銳角都包上了墊子,郁霧的臥室也從二樓搬到了一樓。

    盡管沒人和她明說,但郁霧知道自己病了,很早就知道了。

    所以她很乖地吃藥,很乖地畫沙畫。

    這是需要長期治療的病,沒那么快能痊愈。

    每次郁霧夢游,沉岸都會受到傭人的通知,起床下樓跟在她身后。

    郁霧會上樓梯,站在二樓的臺階上往下看,然后慢慢地下樓,走到客廳停在茶幾前呆一會兒,再徑直往前走。

    夢游時無法識別障礙物,眼看著她就要磕到,沉岸立馬拉開茶幾,看著她直線走到落地窗前,打開窗戶,最后走回空蕩蕩的走廊,一屁股坐在地板上,失神地盯著天花板看許久。

    沉岸陪著她坐在地板上,很輕地問:“在看什么?”

    可他沒有得到回答,也不會得到回答。

    郁霧隔天醒來習慣性去找每天送到家里的英文報,卻發(fā)現(xiàn)客廳里的茶幾挪了位,她也沒問,自己習慣了家具擺設的變化。

    跟了她三次后,沉岸發(fā)現(xiàn)她夢游的路線是固定的。

    出于好奇他問了心理醫(yī)生,醫(yī)生的答復是自身的記憶有關。通過心理治療得到了答案,她走的路線是以前家里的路線。

    她每天都是從二樓跑下去迎接父母回家,然后和他們坐在餐廳里分享每日的趣事。

    她在懷念擁有雙親的過去,她很孤獨,孤獨到把自己逼病了,去復制曾經(jīng)的美好。

    沉岸看向坐在湖邊的郁霧,微風拂起她的長發(fā),吹迷了她的眼睛。她揉揉睫毛,還沒長開的胳膊蜷進寬大的袖子里,很稚氣地歪頭靠著自己的帽子閉上了眼睛。

    沉岸這一刻才清醒地意識到,她只是個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