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兒竟不知這世上還有人有這樣的風(fēng)骨，還有人把燕琢人放在心上。她不知自己和阿宋會(huì)不會(huì)給他們添麻煩，老管家柳公則說：盡管去，他們就是為保護(hù)百姓，如今大戰(zhàn)方歇，也在行伍整頓，暫時(shí)不會(huì)開拔。

    這一遭韃靼也損傷慘重，正在額遠(yuǎn)大營里休憩。

    花兒跟著照夜走，她看到照夜的眼睛像是剛哭過，就輕聲對他說：“照夜哥哥，銜蟬讓我給你帶句話。她說待正道光明之日，就是你們重聚之時(shí)。無論在哪，她會(huì)記著你、等你。銜蟬也想讓照夜哥哥好好活著?！?/br>
    照夜一瞬間落下淚來，小阿宋忙為他擦眼淚，而他說道：“若你們會(huì)寫信給對方，告訴她不必等我。我即不能予她安穩(wěn)，又不能飛黃騰達(dá)，這仗不知要打多少年，她等我等到人老珠黃，人生大好的光景就這樣錯(cuò)過了。不必了，不必了。”

    “可你二人雖身處不同的地方，你從武，她從文，為的卻是同一個(gè)愿望。銜蟬不會(huì)忘記你，也不會(huì)放下你，若有朝一日，銜蟬的筆得以救世人于水火，那照夜哥手中的長刀就是她心中的光。世上不能沒有你，不能沒有銜蟬，更不能沒有你們?！被▋撼蹲≌找挂滦洌骸罢找垢绺纾f千萬不要再說那樣的話了。我們從柳條巷里走出來，是還要走回去的。你要信銜蟬，也要信你自己。”

    照夜哽咽著，那時(shí)他隨將軍與韃靼鏖戰(zhàn)，聽到斥候說燕琢被屠城了，他眼前一黑，差點(diǎn)死在韃靼手里。他去大營做守軍，在外浴血奮戰(zhàn)，無非是為著守護(hù)所愛之人的安寧，然而他的所愛之人被迫遠(yuǎn)走。那一天一夜，他見到人世間最黑的地方，他的刀一次次舞出去，人命在他眼中猶如枯草，斬便斬了，他甚至來不及細(xì)看。他覺得自己手上身上覆著一層血腥氣，他無法用這樣的軀體再去擁抱銜蟬了。

    我成魔了。照夜想：我成魔了。

    “照夜哥哥，銜蟬雖為女子，也有自己的抱負(fù)，王嬸喊著小三弟的名字死在韃靼的刀下，銜蟬如今一定知道了，她并沒回來送王嬸最后一程，你可知為什么？因?yàn)殂曄s放下了所有身后事，亦帶著必死的心情。銜蟬愛你，但她不希望你保護(hù)她，銜蟬說她要自強(qiáng)。你不要哭了，銜蟬知道你這么難過她也要難過?！被▋簞裾找?，把銜蟬留給她的帕子拿出來給照夜拭淚。

    這世上生死離別太多了，他們早已無暇顧及。哪怕萬箭穿心，此時(shí)亦能囫圇混過去。銜蟬帶著必死的心情離開、花兒帶著必死的心情留下、照夜帶著必死的心情穿越廢墟，他們都一樣。

    他們走到城外，穿過那片樹林，最終去到山里。

    夏日林間蟲蛇多，照夜抱緊小阿宋，花兒扶著柳公，幾人一直朝深處走，終于在一條河邊看到沿河散著的谷家軍。

    照夜帶著花兒去找見谷為先，他見她第一眼就問她：“怕嗎？”

    花兒點(diǎn)頭又搖頭，推開谷為先遞給她的薄毯，說道：“我不需要照料，我既然來到這里，就不再是那個(gè)需要照料的人了?；▋簯┱埳賹④娰p花兒一個(gè)差事?！?/br>
    谷為先似乎不意外她會(huì)這樣說，只是認(rèn)真看她半晌沒有作答。谷家軍從來沒有過女子，何況眼前這個(gè)這般瘦弱。他不擔(dān)憂她會(huì)成為累贅，因?yàn)樗芸吹剿囊庵咀銐驁?jiān)定。

    他沒有講話，卻有一個(gè)洪鐘一般的聲音在他們身后響起：“好哇！好哇！我谷家軍也迎來第一個(gè)鐵血女子！何愁韃靼不破！燕琢不還！”

    花兒看著說話人，他身上的戰(zhàn)履和鎧甲已經(jīng)破了，然而那雙眼卻是說書先生口中“江湖一覽，天下盡有”的眼。就連他臉上的皺紋走勢都如峻嶺一樣堅(jiān)毅，而他站定在那里，就是“不破樓蘭終不還”的鐵骨風(fēng)流。

    不用去猜，花兒就知他是誰。是說書先生口中的不敗將軍，是少年成名一生征戰(zhàn)的沙場傳奇，是她每每聽到他的故事都為之著迷的英豪。

    此刻這個(gè)人就站在她面前，不帶著世人對女子的偏見，說她是“鐵血女子”?；▋褐韱瘟Ρ?，不僅算不上鐵血，還是這支鐵軍的弱點(diǎn)。但谷大將軍的話令她感動(dòng)。

    “我…要做斥候！”花兒說道：“我的耳力很好，我也十分認(rèn)路，哪怕在崇山峻嶺之中，我亦能一眼就找到出路。”花兒不知哪里來的勇氣，一鼓作氣說著：“白二爺說我能做斥候?！?/br>
    那本是那趟險(xiǎn)途中的一句戲言，今日卻被命數(shù)揭去戲言的幌子，變成了不爭的事實(shí)。

    “好！”谷大將軍道：“好！斥候！”

    柳公在一邊摸著胡子，他想：這個(gè)女子真了不起，才短短幾天，她就從痛苦中站了起來。她看起來已經(jīng)忘卻了痛苦。

    那天夜里，花兒找了一棵樹爬上去。那棵樹最高，離天最近，她仰頭看著天上，一顆一顆星都亮著。銀河浩渺，不知人間疾苦。照夜來尋她，也爬上樹與她坐在一起。在他們很小的時(shí)候，城外的老樹是他們的棲息之所，掏過鳥窩坐在上面嬉戲。孩童無憂愁，講的都是如今想來無趣的家長里短，那笑聲卻是真切的，教如今的他們想起來就心痛。

    他們要思著念著的人太多了，多到那些名字許久都念不完?；▋合耄赫f書先生說的對，這人吶，見一面則少一面。分別之際從不道來日方長。江湖路遠(yuǎn)，沒有來日，沒有方長。聽聞生死之信，談笑處之，其余皆是罷了！罷了！

    他們勸慰自己罷了，放下罷，卻又放不下?；▋簡栒找梗哼@場噩夢我們會(huì)做一輩子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