縱然被夸出了一身雞皮疙瘩，江令橋也并不受用，只望著窗外淡淡飲了口酒：“悲臺是紅粉青樓，兄長走得這樣勤，怎么也沒給我?guī)€嫂嫂回來？”

    “想見嫂嫂可以，拿妹婿來換?！?/br>
    江令橋輕輕轉(zhuǎn)過頭來：“聽這話，是已然金屋藏嬌了？”

    李善葉沒有回答，不知是聽到了還是沒聽到，江令橋也沒有什么興趣繼續(xù)追問。他問就答話，他不問，安安靜靜也更自在，這么多年，都是這樣客客氣氣過來的。

    “月余未見，谷主是又給你指派什么任務(wù)了嗎？”

    江令橋答他：“是，不過沒什么特別的，刺殺一個新上任的吏部尚書而已?！?/br>
    李善葉放下了手里的玉簫，給兩人面前的杯盞各添了杯酒：“既然這樣，怎么一連多天也不回谷中去？這么久未見，哥哥很想你?！?/br>
    江令橋默默飲著酒，沒有立時答他的話。

    因為一場飛來橫禍，二人被忘川谷的紅衣主人收留，自此走上了修習(xí)魔道的漫漫長路。忘川谷幽暗、嗜血，一口荊棘雜蕪的枯井，如何能讓渴水的人如沐春風(fēng)？幸而兄長一直深得谷主的青眼，修為又遠在旁人之上，早早列為護法，江令橋承其庇佑，日子稍稍好過了些。加之她自身頗具天賦，又肯日夜勤勉修煉，谷里的侍下幾乎沒有能與其匹敵，這才有了后來的平步青云，榮登護法，開始真正執(zhí)掌風(fēng)云。

    但成為了護法，并不意味著可以高枕無憂，忘川谷里虎視眈眈的人只會多不會少，弱rou強食的法則向來存在于各時各處，勝者為王敗者寇，只要殺了強者，那么便可理所應(yīng)當(dāng)坐擁其權(quán)勢、地位、手下。她厭惡谷里冰冷的氣息，厭惡整夜整夜繃著一根弦淺淺睡去，厭惡從四面八方刺過來的刀光劍影——八歲入谷，十年了，一晃都過去十年了。

    “幽冥異路帖以一月之期為限，殺一個人綽綽有余。”江令橋的眼神緩緩?fù)虼巴?，神色一如既往地清寒，“忘川谷的景色看遍了，哪里是骸骨，哪里是冷血，已?jīng)比我自己的名字還要熟悉。既來了人間煙火地，何處是山，何處是水，怎么能不好好看看呢？”

    說罷，她偏過頭來看著他，微微笑了笑。

    這笑讓李善葉的心有些作痛，便佯裝糊涂，也回了個笑過去，然而，三分苦意都藏在酒里，品得悲從中來。

    他知道m(xù)eimei不喜忘川谷深不見底的日子，那里不見天日，不生魚禽，不像人間，更像是與世隔絕的地獄，各路牛鬼蛇神、殺人不眨眼的瘋子齊聚于此。他不是沒想過帶著meimei從此遠離這個是非之地，也曾真真切切地付諸行動過，只是，那是一道不可逾越的鴻溝，他有心無力。這一方腥土永永遠遠地困住了他們，走不了，也不能走，這里是養(yǎng)育他們的溫床，也終將成為困葬他們的墳?zāi)埂?/br>
    他憂憂地看了江令橋一眼，她目光疏離，不知是何時失了最后一絲溫度，成為了一名冷血無情的殺手，成了人人眼紅、至高無上的右護法。這不是他的本意，他想讓她如從前那般自在無憂。曾幾何時，他們相依為命，踽踽同行，又是從什么時候起，至親開始變得生分而客氣？魚與熊掌不可兼得，欲望的另一頭，他弄丟了天真爛漫的meimei。

    “只要你喜歡，去哪里都可以。”李善葉淡淡笑道，“只是別忘了，時而回來探望探望哥哥?！?/br>
    江令橋沒有說話，呷著口酒，輕輕點了點頭。

    或許是氣氛沉悶了，李善葉的語氣又歡快起來，擱下酒杯，從腰間取下一枚玉佩遞給她，道：“近日閑來無事，置辦了一家繡坊，你若是愿意，便去瞧瞧吧?！?/br>
    江令橋接過來一看，是一面精巧的玉牌，上頭鏤著繁復(fù)的紋樣，像是山水田園之相。她的眼神頓了頓，低頭地將它系于腰間。

    玉佩細膩溫潤，與其旁那只懸著的香囊在一起，竟相輔相成，別有一番意趣。

    “砰砰砰——”門外忽然響起一陣敲門聲。

    “客官，新豐酒可還需三兩？”

    應(yīng)是悲臺老鴇來了，李善葉聲音明顯抬高了些：“新豐美酒斗十千，嫌少不嫌多，進來吧！”

    話音剛落，推門聲起，一個珠圍翠繞、傅粉施朱的年輕女子端著一個素雅的酒壺款款進了來。她身著華服錦衣，綺麗照人，不像老鴇，反像花魁，裊裊婷婷地繞過畫屏，帶進一陣香風(fēng)。

    “見過左護法、右護法大人?！瘪T落寒福了福身，頷首低眉道。

    “無需多禮。”江令橋喚她起身，順手接過了她手中的櫸木托盤，“你來可是有事要稟？”

    “正是?！蹦抢哮d緩緩道，“新晉吏部尚書初至中都便宴請百官，近來幾日又時常四處拜謁。今日倒是消停，一直在府中歇息，并無什么動作?！?/br>
    “呵！”江令橋冷笑一聲，道，“此人本是個地方官，蒙與國師同鄉(xiāng)之榮得了幾句好話，這才得以右遷，官拜尚書。這樣一個天大的好處落在了他頭上，怕是喜得祖塋都要冒青煙了。想他原本是個無名小卒，廟堂無根基，又見識短陋，首先能想到的，自然是背靠大樹好乘涼?！?/br>
    “此人官銜不高，卻是個為惡一方的地頭蛇，壞事做盡罄竹難書。如此，護法也算是行善積德了?！?/br>
    “他這點功德，可洗不干凈我手上的人命。”江令橋莞爾一笑，重新坐了回去，“哪日一命嗚呼見了閻王，能收留我做惡鬼都是燒高香。況且忘川谷取人性命，向來只問金銀，不論善惡功過，谷主既接了這門生意要他死，便不能讓他多活一個時辰?！?/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