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入口回甘,酒韻綿長,容悅點頭:“果然好酒!” 像是栽種數(shù)年的蘭草突然開了苞,欣慰之感由內(nèi)而外地流露于江令橋臉上,她難得心情好,扭頭面向闌干之外,兀自呷了口酒。 容悅的目光追逐著她的笑意,須臾,道:“原來你會笑的?。 ?/br> 嗯?江令橋愣了一下,回過頭來,很正經(jīng)地應(yīng)道:“我不是經(jīng)常笑么?” 容悅反詰:“是么?” 這話聽著不怎么客氣,女子神色冷了下來,眼刀直勾勾地剜著面前人,容悅似乎沒察覺到敵意,天真無邪地迎著她的目光。 心對心,眼對眼,氣氛漸漸柔和下來,半晌終于憋不住了,兩人撲哧一聲笑了出來,而后目光一齊輕輕落在了闌干外喧鬧的人世。 一笑出門去,千里落花風。嘈雜的人群其實也不如想象中那般擾人心神,往來的吆喝聲與沿街叫賣聲雜糅在一起,反而更催人心靜。 *** 天邊那輪高懸的太陽不知何時赧紅了臉,半顯半隱于斑斕的云霞中,雌鳥雄鳥銜食而歸,翠木之上落下雛鳥聲聲啼鳴,數(shù)道炊煙起。馮落寒抱著懷中木匣,默默行走在坊間小道,今日的晚風起得早,吹來了無名人家的飯食香。 她將木匣摟得更緊了些,茫然地看向四周。 如今的雍州,晚飯竟吃得這樣早了么…… 時隔多年,第一次重游故地,倒是難得,沒什么大變化,橋還是橋,路也還是從前的模樣。 人生前十年,她所有的喜怒哀樂都深埋于此,恍惚間,似乎又看見當年那個黃發(fā)垂髫的小丫頭攜著一盞兔兒燈,一蹦一跳地走在青石板鋪就的小路上。爹爹嬉鬧著說要來追趕她,已經(jīng)離家很近了,她聽見了娘親喚他們吃飯的聲音。 可現(xiàn)實轉(zhuǎn)圜,她卻早已不是那個無憂無慮的孩子,原先生活的故居沒了從前的樣子,里頭住的也不再是熟悉的人。 馮落寒寂然地嘆了口氣,宛如在哀嘆一個異鄉(xiāng)人。懷中木匣緊貼胸膛的時候,她的心才能稍稍好受些。 回憶中的人,如同一口無波古井,上淺腹深,裝填著旁人不可得知的乾坤。 “小寒……” ——但一顆小石子,就可以激起千萬層漣漪。 一老婦人輕聲喚著她的名字,馮落寒有些驚愣。數(shù)年光景匆匆過,這里還有記得她的人,從前雙親俱在的畫面一時涌入腦海中,那些歡愉的日子也因為銘記而不再模糊虛假。 她訥訥地回過頭,看到了一張熟悉的臉,只是比記憶里蒼老了些。 “阿婆……” “哎!真的是你??!”老嫗一迭聲,拉起馮落寒的手便喜上眉梢,“我就說這姑娘的模樣瞧著像,和小的時候七八分相似!” 笑罷,才想起來問一嘴:“哎?這么多年不見,你去哪兒了?住在哪里?做什么營生?嫁人沒有?” 一番追問將剛生出的三分溫情沖得一絲不剩,馮落寒不失禮節(jié)地笑笑,把手抽了出來:“在中都做些小買賣,勉強糊口而已,哪還有心cao婚嫁之事?!?/br> 聽罷,老嫗來了勁,正欲開口說些什么,卻被馮落寒一句話生生哽了回去。 她說:“畢竟……我是一人吃飽,全家不餓?!?/br> 老嫗剛張開的口很快閉了回去,當年的事沒有人再提,但每個人心里都跟明鏡一般,只是惡官當?shù)啦荒苄诳凇5駮r不同往日,惡犬在中都死于非命,罪惡終于可以光明正大曝露于陽光之下了。 然而馮落寒是一無所知的,當年的真相潛藏于古井最深處,左鄰右舍用欠債尋仇的借口搪塞了她父母身亡的真相,以至于從前的字字句句,都足以在如今掀起驚濤駭浪—— “唉,你爹是個好丈夫,只是世風日下,攤上了個厲鬼化作的地方官,擄去你娘不說,還將前來尋妻的丈夫亂棍打死。我們這些平頭老百姓見識到了下場,哪敢跟他斗,不得已才唬了你,你可千萬不要怪我們??!” 忘川谷中暗無天日地歷練了數(shù)年,悲臺迎來送往之中沉浮多年,馮落寒自認心已堅如磐石,陡然間聽到這些話,還是如霎現(xiàn)的驚雷般,炸得她胸膛生生塌了一塊。 “你……你說什么……” “啊……”老嫗顯然是被馮落寒這副模樣給怔住了,一時失語,不知從何說起。馮落寒手腳冰涼,以為她沒有好處不肯說,當即搜刮了身上所有的銀票,盡數(shù)塞到她手中。 老嫗心中一驚——這……這……這這就是糊口的程度? 馮落寒的語氣低微到了塵埃里,央求著:“阿婆……求求你……把一切都告訴我吧……” 老嫗嘆了口氣,扶著她坐下,緩緩道:“你娘是個命苦的,模樣好竟也成了罪,被當年的縣令看入了眼,叫人擄去,你爹上門討公道,卻也是羊入虎口,被府上下人用亂棍打了出來?!?/br> “唉,都是窮苦出身,你說他們怎么下得了那樣的狠手,將人打得皮開rou綻丟出來!” “那狗官不是個人,光天化日搶了無數(shù)女子,就連幼女也不放過,壞事做盡,卻還要人人稱頌他的功績,呸!” “你說這樣的人,非但不入地獄,還得了升遷,怎么壞事總不沾他的邊!幸虧死在了中都,也不知是哪路英雄豪杰做的好事,挑斷了他的手筋腳筋,去了勢割了舌頭,一把大火燒了個精光,真是大快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