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言說伴君如伴虎，對夏之秋而言，不論是對伴君的貴妃，還是伴貴妃的自己，都是同樣的道理。

    “這茶如何？meimei可還喝得慣？”

    夏之秋忙擱下茶盞，恭敬答道：“碧流霞腳碎，香泛乳花輕[3]。臣女不善茶道，只作粗淺一嘗，娘娘見笑了。”

    “說的哪里的話，”殿中沒有下人，孟貴妃擎著香扇，若有若無地打著，“本宮也不精茶道，只是meimei才名在外，文人風(fēng)骨，本宮私心想著，你或許是會(huì)喜歡這些的。不過無傷大雅，meimei若是不喜歡，本宮下次喚些旁的東西來?！?/br>
    “娘娘不必這般勞心，”夏之秋起身行了一禮，“盛情最為可貴，這茶很好，臣女很喜歡?！?/br>
    孟貴妃聞言笑了，云髻上的珠翠金釵碰撞出好聽的叮當(dāng)聲，額前的嫣紅花鈿笑得映出些許明艷的光來。

    那是屬于一個(gè)貴妃的華彩。

    她托著茶盞，若有若無地啜了一口，復(fù)看向夏之秋。

    “meimei近來可好？可有什么煩心事？”

    夏之秋端坐著答她：“托貴妃娘娘的福，親長康泰，萬事咸宜?！?/br>
    貴妃點(diǎn)點(diǎn)頭：“本宮瞧著也是，meimei一向容華若桃李，唇不點(diǎn)而紅，眉不畫而翠[4]，乃是好面色好容姿?！?/br>
    “娘娘折煞臣女了，”夏之秋不知貴妃話里藏著些什么，卻總隱隱覺得不安，“庸人之姿怎能與娘娘鳳貌相提并論？倒是娘娘氣色紅潤，較臣女上次見娘娘時(shí)還要好上三分，新添的的半分豐腴恰到好處，先前是霞明玉映，紅艷凝香，如今更是宜嗔宜喜，雍容爾雅。”

    這好一通夸贊，被人說吃胖了都生不起氣來，貴妃一只手輕輕撫摸著腹部，若有所思地看著眼前這個(gè)年輕女子。

    那神色意味深長，像是一團(tuán)解不開的亂麻，外表渾作一體，內(nèi)里彎彎繞繞，叫人看不清，也猜不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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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詩句節(jié)選自劉著的《鷓鴣天、雪照山城玉指寒》

    [2] 詩句節(jié)選自道教南宗白玉蟾祖師的詩詞名作《道情》

    [3] 詩句節(jié)選自唐朝詩人李德裕的《故人寄茶》

    [4] 詩句摘選自《紅樓夢》第八回比通靈金鶯微露意探寶釵黛玉半含酸

    第62章 漚浮泡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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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meimei如今多少年歲了？”貴妃臉上帶著輕柔的笑，施施然放下茶盞，身子向后倚去，“本宮若是沒記錯(cuò)的話，當(dāng)是二九之年吧？”

    夏之秋點(diǎn)頭：“回娘娘的話，八月初就是了?！?/br>
    “八月……八月……”貴妃捻著這兩個(gè)字，翻來覆去地喃喃自語，像是要把一撇一捺都拆開來嚼碎吃透一般，“算算時(shí)日，本宮入這皇城已有三載，榮寵也享了三載。一晃眼又入了夏，下月初便是選秀的日子，meimei可愿意入宮來，與jiejie我一同服侍陛下？”

    此話一出，像是晴空里炸出個(gè)霹靂，屏風(fēng)之后泠風(fēng)透骨，吹得整個(gè)琴嫣殿都冰了起來。夏之秋沒承想貴妃會(huì)同她說這事，更沒想到說得這般直率露骨，一時(shí)間腦子有些恍惚，以至于忘記了如何說話。

    “……meimei？meimei！”

    不知是在第幾聲呼喚之后，夏之秋才從這驚愕里抽脫出來，訥訥地看向貴妃。

    “我……”

    “依本宮看，此事乃命中注定的好事。選秀三年一輪，女子十四歲起始，十八歲作止，這可是meimei你最后的機(jī)會(huì)，且需好好斟酌思量?！?/br>
    貴妃頓了頓，語重心長地勸慰道：“這天下是男子的天下，登科，入仕，金戈鐵馬，大好山河被占去了大半，只給女兒家留了四角逼仄的閨閣宅院。出閣前尊著父親，成婚后守著夫君，遺孀之后圍著兒子，一輩子跳脫不出男子的附庸。既如此，與其依著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嫁給一個(gè)沒有情愛的人，倒不如入宮來，做天子的女人，做世間最尊貴的附庸，與jiejie一同在這深宮里掙個(gè)天下來！”

    “你我是合族的姑娘，本宮知曉孟家有今日，本宮有今日，皆離不開昔年沾的驃騎大將軍的光。只是有些道理你需得通透，宋家壓著，夏家已然不如從前那般鼎盛了。而且夏將軍開始老邁，膝下無子，你是將軍獨(dú)女，日后夏府的榮光，只有你撐著了！”

    她說得是在理的，但也正是因?yàn)樵诶?，夏之秋才不忍卒聽。貴妃娘娘把最光鮮的貝珠捧到面前呈給她看，但她知道，那悄悄被隱去的，那殘破模糊的蚌rou，才是最堪讓世人得見的。

    她曾親眼見過冷宮里的妃子瘋瘋癲癲跑出來，卻被侍衛(wèi)一刀抹了脖子的；也親耳聽過永樂街歷經(jīng)三朝的阿婆講官宦宅院里那些無端失蹤的女人；更見過寡婦不堪忍受丈夫毒打，欲和離卻被娘家劈頭訓(xùn)斥。這樣的事太多太多了，上至皇天貴胄，下到平頭百姓，無論如何也說不盡。

    黎民到天家，再尊貴的女子也都是帶著鐐銬行走。那些明明沒有奪嫡之憂的公主，為什么個(gè)個(gè)活不長久？那些曾經(jīng)受了雨露恩澤的女子，為什么青春正好卻要乖乖躺在棺槨不見天光？那些爭風(fēng)吃醋，苦楚滿腔的官婦，為什么在外卻總是作出一副萬事勝意的模樣？

    那些深宮里的翻云覆雨，陰謀算計(jì)，那些坊間雅宴上的冷嘲熱諷，唇槍舌戰(zhàn)，是女子引以為傲的萬里疆場。男子騎在女子頭上，女子反抗不得，便只有去鉗制那些更柔弱的女子，不然心被剜了一塊，不從別的地方找補(bǔ)回來，人就是歪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