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悅：“好。”

    某一瞬，江令橋覺得自己看錯(cuò)了，他似乎流露了一抹淡淡的笑。

    她眨了眨眼，極力想去窺清真假，可是再一睜眼，又好像什么也沒有了，容悅斂了衣袍站起身，他要走了。

    “那說定了，黃昏時(shí)我來尋你，我們一起去。”

    “等等……”她驀地叫住了他。

    容悅止住了腳步，目光撫過她的眉心。

    “我……我有件事想跟你說……”江令橋伸出手，將桌上的幽冥異路帖向前推了推。

    容悅坐了回來，拿起帖子卻看了許久。

    她窺視著他的神色，手指不自覺輕輕叩著桌面。明明只有幾個(gè)字，于她眼中，像是過了一年那么久。

    容悅的目光不經(jīng)意落在她的手上，半晌，終于放下了幽冥異路帖。

    “呂襄是個(gè)好人？”他看出了她眉眼間的不安。

    “是。”江令橋老老實(shí)實(shí)回答道。

    容悅緩緩呼出一口氣，斂目將帖子上的字又看了一遍。

    “江令橋……”

    “嗯？”

    “你想殺他么？”

    “不想?！?/br>
    “你會(huì)殺他嗎？”

    “會(huì)?！?/br>
    兩個(gè)人的目光交錯(cuò)著，這么多天以來，第一次沒有人偏去一旁，而是坦然的，虔誠的凝望，透過塵世的殼子，看到了最本真的靈魂。

    “那……有什么辦法可以不殺他么？”

    “命令既出，呂襄必死無疑?！?/br>
    “可忘川谷不是交易之地嗎？如果用比買命人更高的價(jià)，可不可以救他一命？”

    “容悅，”江令橋頓了頓，“正因?yàn)橥ü戎魇巧馊?，做的又是人命買賣，所以才更重信諾，這不是銀子的問題，誰先誰后才更要緊?！?/br>
    這是忘川谷立身之本，也是鐵律。

    容悅的神色黯了下去，他不曾忘記，此行是行正義之事，避免一場生靈涂炭，下凡本就是為著匡扶正義鋤強(qiáng)扶弱的，把刀尖對著本不應(yīng)該殞命的人，這不是他的本心，更不符合醫(yī)者的本性。

    “沒關(guān)系……”江令橋沒有難過，似乎早有預(yù)料，她說，“這本就是我的任務(wù)，你是被我牽扯進(jìn)來的，只要你不愿意，可以置身事外。呂襄我一個(gè)人殺，眼不見心不煩，你依舊干干凈凈，下次換回了惡人，還是可以一起的……”

    容悅看著她，忽然開口問：“那若是以后都是好人呢？若是有一天，你要?dú)⒌娜瞬皇撬夭幌嘧R的蕓蕓眾生，而是你的身邊人，是你兄長，是我，是六月，是初六，是秦嬈珎，是馮mama，你還會(huì)堅(jiān)定不移地提起劍嗎？”

    江令橋愣了一下，她從來沒有想過這個(gè)問題，也從沒想過會(huì)有這么一天。

    “不會(huì)的……”她呢喃著，心里卻沒了底氣，目光垂下來，落在了那張幽冥異路帖上。

    “你是刺客，你比我明白。沒有什么事情是絕對的，總有一天，你的劍上會(huì)沾染你不愿意看到的血?！?/br>
    “阿秋，”容悅頓了須臾，“你取人性命，我救人性命。不論從前那些該死之人，如今一個(gè)不該殺的人橫在面前，禮法道義之下，我們就已經(jīng)成了一黑一白的對立面，躲不掉了?！?/br>
    江令橋抬起眼眸，半晌出了聲：“你的意思是，從今往后，我們不是朋友，不是陌路人，而是，敵人了么？”

    容悅繞過她的目光：“呂襄……他不該如此的，他是個(gè)好人。”

    他沒有正面回答她的問題，可是江令橋聽得出來，那些只言片語里藏著一個(gè)“是”字，藏著一把足以割斷所有情誼的利刃。

    很早很早之前，她就知道，有些事注定要發(fā)生。做朋友是奢望，她妥協(xié)了，哪怕做個(gè)一生相守的陌生人，至少每日都可以見一見，那也是好的。

    可是現(xiàn)在，站在獨(dú)木橋的兩端，只有一個(gè)人能越過急流，天底下會(huì)有同一個(gè)屋檐下的敵人么？

    沉默了好一會(huì)兒，江令橋覺得有酸楚漫上心間，就快涌入鼻腔和眼眶，她抿了抿嘴唇，極力遏制著這股欲望，聲音卻不自覺地陡然提了上來——

    “我不想殺他的！可是我沒法子！我是刺客，殺人是我的宿命，是天職。我在忘川谷生活了整整十年，身上洇的血，不是三兩下功夫就能洗得掉的。除了殺人是一成不變，世界里幾乎一無所有。你曾經(jīng)說過不會(huì)阻我的，就在你來找我的那一天，你親口對我說的，如今這又算什么？”

    她的話勾起了容悅眼底的潮氣，他雙目微紅：“對不起，我食言了……”

    “既然做不到，當(dāng)初你就不該來找我，不該說那些冠冕堂皇的話！”江令橋終究還是忍不住，一滴淚砸在了冰冷堅(jiān)硬的桌角，“如今轉(zhuǎn)身輕飄飄一句就要走，干嘛還要同我說，像從前那樣不打招呼就走不是挺好的么？這樣最灑脫了！”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容悅的口氣軟得不像話，他抬手去替她揩盡臉上的淚，無措地道著歉。

    他眼底的濕紅清晰可辨，印在江令橋的心里，融化在一滴又一滴的眼淚里，也不可忽視地橫亙在那一方獨(dú)木橋上。

    她一把撇開他的手：“你接受不了血腥，接受不了死亡，是因?yàn)槟愕娜碎g坦蕩，光芒萬丈，你極目所望，入眼皆是花團(tuán)錦簇舉世無雙。所以你見不得蟲豸污糟，你想守護(hù)你的凈土不被染指這無可厚非，但是……”

    江令橋抬手胡亂擦了把臉上的淚，眼睛里映著微弱的水光：“天下沒有盡善盡美的世道，我雖然也見過陽光，可我終究是在急流暗涌中生活長大的。善惡正邪圈不住我，反而是你們，生生世世要被囿于這一方正義的寸土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