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襄無欲無求，一心只愿做好一件分內(nèi)之事；沈瑭更是抽身官場，從此遠(yuǎn)離廟堂，這樣的兩個人，究竟如何招惹了他？

    她忽然想到呂襄自戕那一晚對她說的話，他說賈太師尚在其位時(shí)，便有一位大人許諾他高官厚祿，那位大人是誰？是國師一黨嗎？可惜那時(shí)沒問，如今也沒有機(jī)會再問了。

    除了呂襄和沈瑭，馮落寒還查了旁人，才發(fā)覺連同數(shù)月之前的周子音、徐斯牟、陳大人和那位剛剛走馬上任的韋尚書，都出自他的手筆。

    難道從一開始這位國師便早有了布局，只等待一把合適的刀來將所有的阻礙除之而后快嗎？

    忘川谷是刀，而江令橋便是這其間最為鋒利的刀刃。

    幽冥異路帖的庇蔭之下，眼前是柔和的黑色。江令橋瞑著目，腦海中靜靜地整理著一些亂麻般的思緒。黃昏時(shí)分的秋風(fēng)拂面而過，輕輕掠動鬢發(fā)，這片刻的安逸之中，她的呼吸越來越平緩，最后枕著夕陽、晚霞和秋風(fēng)，在不知不覺中睡了過去。

    難得一場沒有顧忌的沉睡，待到夢醒時(shí)分，竟已至戌時(shí)。

    容悅輕輕揭過她眼前的幽冥異路帖，見她睡著，便也未將她叫醒。只是軒窗大開，晚風(fēng)簌簌，這么吹上幾個時(shí)辰定然是要不舒服的。雖然不知道修了魔道的人還會不會生病，但以免萬一，容悅還是上前將窗戶掩上了。

    然而關(guān)好窗一回頭，卻驀然發(fā)現(xiàn)江令橋端端正正坐于案前，一雙眼睛直勾勾地望著他，仿佛方才的睡著只是一個假象。

    容悅心中一驚：“你什么時(shí)候醒的？”

    江令橋幽幽答他：“剛才?！?/br>
    幸好睡著是真的，不至于自己年紀(jì)輕輕就老眼昏花，容悅松了口氣。

    “從前拿了幽冥異路帖，總是恨不得當(dāng)天便動身。如今這是怎么了？一連過了多少天了，怎么一點(diǎn)動靜也沒有？”

    今時(shí)不同往日了……江令橋一手托腮，回想起從前來。

    從前要?dú)⒅?，不過是一個單薄的名字，沒有牽扯，沒有糾葛。而現(xiàn)在窺見了人心，見過至惡至善，心卻不覺生出了裂隙。

    夏崢是活生生的人，是夏之秋的父親，是他們身邊之人，他的死，必將造就所有人的痛苦。夏之秋本就年幼失恃，若再失怙，無疑是滅頂之災(zāi)。

    “容悅，我想問你一個問題?！?/br>
    “好啊，”容悅欣然坐下，一派端正模樣，“問吧！”

    江令橋微微瞇起眼睛審視著他：“當(dāng)時(shí)要?dú)蜗宓臅r(shí)候，你不是恨不得分道揚(yáng)鑣也不愿意殺他嗎，后來又是為什么突然改了心意？”

    容悅臉上的笑意凝滯住，身體開始不自覺向后仰。

    “說啊，傳授我獨(dú)門心法，看看能不能也提高提高我的容事之度……”江令橋身子前傾，企圖從他身上獲得力量。

    “啊……”容悅看著那扇關(guān)的好好的窗子慨嘆了一句，“夜深了，該歇息了……”

    于是屁股還沒坐熱，又站起身來預(yù)備出門去。

    “容悅……”身后人叫住了他。

    容悅轉(zhuǎn)身回望，卻見她沒有再追問下去的意思，而是雙手捧著幽冥異路帖，定定地看著，聲音縹緲如嘆息。

    “我……我不想殺他了……”

    她的語氣里氤氳著日久天長的倦怠，一句話短短幾個字，卻能叫人聽出其中夜行千里的蜿蜒曲折。

    “以后……以后也不想殺人了……”

    以江令橋的心性，這不會是一時(shí)興起，而是經(jīng)過深思熟慮之后才能作出的抉擇。

    容悅怔怔地看著她，時(shí)至今日仍能清晰地記得她幼時(shí)倔強(qiáng)的眉眼。她還那樣小的時(shí)候便入了深淵，深淵里的濁氣要將她溺斃，最后她把深淵變成了自己的家。

    深淵三萬里，寸寸不由己。

    “你……當(dāng)真想好了？”

    “嗯?！苯顦蛐囊饷鞫ǎ蛩麡O認(rèn)真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

    輕飄飄的一個字，卻有千鈞重。

    容悅的胸口忽的莫名沉悶起來，雖然從一開始他便期盼著終有這么一日，她可以抽脫出泥潭之外，可當(dāng)這一日真真正正來臨的時(shí)候，所有的事情都不會只剩下明麗的外表，接踵而至的，是不得不面對的斑駁。

    “那忘川谷怎么辦？”

    “我想好了，這幾日便回谷中去，向谷主說明來意，屆時(shí)將幽冥異路帖連同右護(hù)法之職一并交還?！?/br>
    “可她會有這么好說話，甘心讓你想走便走嗎？”

    江令橋沉默了，她沒有把握，哪怕一成。

    可是，夏崢?biāo)菬o論如何都下不去手的。不知從什么時(shí)候起，她開始害怕身邊人guntang的血，害怕深夜的夢魘，害怕父母在天之靈為她感到羞恥，害怕江家累世清白毀于她手。

    她告訴自己，既已決定封刀，便該有壯士斷腕的決心。滿目遺憾的一生注定是犧牲的佳品，若幽冥異路帖出世，一定會有一個人殉葬的話，她愿意以一人之血撫慰死者亡魂。

    只是，江令橋沒有將心中所想說出來，而是釋然地笑了一笑。

    “你這么緊張做什么，”她面色輕快，忍俊不禁地安慰道，“放心吧——這么多年沒有功勞也有苦勞，谷主既然做人命買賣，便是個商人，只要我有足夠誘人的籌碼，還怕不能脫身嗎？”

    這樣的話術(shù)不知能否讓人信服，容悅沒有說話，定定地看了她半晌后，方才開了口：“那我陪你一起去?！?/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