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0章
擎著龍袍的孫副將濕了眼眶,男兒有淚不輕彈,他竭力想隱忍,后背卻禁不住微微顫抖起來。 “還有我……”袁副將拱手行禮道,“家中老母親病了,若不是將軍察言觀色發(fā)現(xiàn)了我的難處,若不是你給了那些撫恤銀子,怕是……怕是我與母親就要從此陰陽兩隔了!更不提軍中缺衣短食,將軍常用自己的賬給兄弟們送補給。將軍!如今世道艱難,上頭的人覺察不出,下面的人可是一日難似一日……我們幾個愿意把身家性命都交在你手里……求你……求你帶我們搏出一條活路吧……” 薛云照輕闔雙目,長長地嘆了一口氣:“你們以為造反是嘴上一說這么簡單的么?如今營中才多少人,怕是宮門都進不去就身首異處了。這與敵軍作戰(zhàn)不同,諸位面前是家國律法,是倫理綱常??v然勝了,后人攥著把柄盡可討伐;若是輸了,便是誅九族的大罪,五馬分尸不得好死,你們……難道不怕么?” 張副將徹底松了手,與另兩人跪在一處:“將軍,這樣千人唾萬人棄的事,誰不怕?可世間的千百般事,怕便可以不做了嗎?世道如此,終究難逃一死,既然結局相同,何不拼上所有去搏出一線生機來?我們行軍打仗,不是向來如此嗎?怕,也要拼上性命一試,因為我們的身后,是千千萬萬的百姓啊……” “我們知道這很難,將軍你是高門之子,你本就是可以高枕無憂,不沾染這些污糟事的,真正需要解脫的是我們,真正自私的也是我們,是我們把你拉進這漩渦中的。將軍你來之前,我們從未想過這番事,可你來了,我們便有了主心骨,日子有了盼頭。將軍,你是中書令之子,狀元出身,又是夏將軍的弟子,是難得一見的文武雙全之才,天下也需要你這樣的賢主。你常說行軍打仗需得天時地利人和,如今天下怨聲載道,百姓也盼著換個君主,如今的皇帝半截身子入黃土,身后又沒有子嗣,日后必然是要過繼宗室子,但宗室也人丁稀薄,常有夭折和死于非命,難道真要將天下交給那些庸庸碌碌之輩嗎?” 薛云照沒有言語,深夜里只剩一場冗長的沉默。 孫副將手中的龍袍又奉高了一寸:“將軍,此事并非只有我們作這般想,附近州府的大營中也都等著我們帶口信去。日后不論是平定地方戰(zhàn)亂還是邊關蠻夷,那些都是可以收入囊中的軍力?。∥覀儙讉€愿意為將軍赴湯蹈火去做這游說之人,只求將軍點點頭,給我們,給全天下的百姓一個希望……” 孫副將把那件龍袍小心翼翼地奉于身前,雙臂及地,俯身深深跪拜。另兩位副將也面色肅然,合手作揖,屈膝而長跪,叩首點地。 薛云照不愿再聽再看,背過身去,面前似乎出現(xiàn)了那日東樂街的場景,需要一試嗎?可以一試嗎?天下有多少人還過著這般水深火熱的日子? 緩緩呼出一口長氣,透過營帳的簾幕,他仿佛見到了天邊那一輪皎潔的明月。 -------------------- 第162章 焚琴煮鶴 ========================== 孟卷舒總是一個人靜靜地坐于琴嫣殿中,一如從前的須臾數(shù)年。 古樸的窗欞抵擋不住黃昏的暉光,橘紅色沉甸甸地落了滿地,如今像是有了什么希冀,冰冷沉寂的大殿也開始微微亮堂了些。 她緩緩立起身,拖著一身華服走向一個高柜子前,可惜女子身量不高,需得搬來一個凳子才堪堪夠得上。然而衣著笨重,行走實在不便,她索性脫了外裳,只留一件衫裙,一時便自在許多。 孟卷舒雙腳踩在凳子上,踮足伸手去夠柜中一個古樸莊重的小匣子,而后揣在懷中,小心翼翼地抱至案桌上。 匣子上滿滿當當落了三道鎖,鑰匙被仔細地藏在妝奩之中,她面上沒有旁的神色,端坐于案前,十分虔誠地將鎖一一打開,里面靜靜躺著兩只精美異常的瓷盞,而瓷盞之中,卻各盛著半抔卑賤滄桑的黃土。 冰白的底,渾黃的土,透著一股詭譎的美感。 她用同樣瓷白的小匙子舀了十分少許的土,而后小心翼翼地放入茶盞中。那眼神里滿是珍視,好似其間盛著的不是土,而是價值連城的金銀珠寶。 夕陽描摹著孟卷舒單薄的影子,她將匣子鎖好,十分鄭重地放回柜子后,從灶上提了壺guntang的開水來,將那盛了土的茶盞緩緩斟滿。 迎著大片橘紅色的光,她雙手捧著茶盞,恍若捧著一個虛妄而美好的夢,一步步向門外走去。 夕陽傾瀉在琴嫣殿前的石階上,像是一大片波光粼粼的湖,她便坐在階前,身子蜷縮成小小的一團,目光長長地、久久地落在霞光微弱的南邊。 好看……真好看啊……比朝陽初升的東邊淡雅,比落日妖冶的西邊平和,它向來是這世間最好看的…… 茶盞里的水涼了些,她低頭看了一眼,一滴guntang的眼淚便墜入其中,頃刻砸得粉碎。 女子抿嘴緩緩將其飲入喉,一杯混了水土的茶,加了淚水,原來是會變苦的。 宏偉的宮墻之內,余暉照人照故里,女子被鎖在一重又一重的高墻中,微茫得不值一提。 鴻雁振翅,從天空中哀鳴而過,孟卷舒捧著茶盞瑟縮在一角石階上,聽遍了這皇城里所有的見聞。 茶飲盡,笙歌落。她站起身,怔怔地看了遠方最后一眼,而后緘默地轉身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