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5章
很快,這個朝廷新貴私德不修的名聲便再也裹不住了。忤逆父母,獨(dú)斷專行,揮金如土,目中無人。當(dāng)人們發(fā)覺他與那個傳聞中清貴自持、皎若云月的世家公子不盡相同時,流言蜚語開始甚囂塵上,人們開始指摘這個高門逆子,從前人人稱頌的景象一時消失無蹤。 白玉誰家郎,回車渡天津??椿|陌上,驚動洛陽人的美談,終究是成了水中月,鏡中花。 孟卷舒臥在他的懷中,輕聲笑了笑:“這下好了,我們倆的名聲,沒一個是清白的……” 朦朦朧朧中睡意未消,薛云照翻身摟著她,沉吟著:“惡貫滿盈的鴛鴦,也是天造的一對,地設(shè)的一雙……” ——明月高懸,火光依舊。 從前的東西一樣樣燒,如今大多殆盡了。那曾雅致的廂房書齋,也只剩下一具徒有其表軀殼。 薛云照的面龐被橘黃色的火光肆無忌憚地舔舐著,熱烈得像夕陽。他的腳邊堆滿了書,懷中抱著一摞書,面無表情地凝視著眼前灼人的火勢,不覺得悶,不覺得燙,只是緘默地將一本又一本書扔入其中,像是在碾碎廢棄的荒草,淡漠地看著它們焚為灰燼。 飛灰被熱浪沖得騰起,一寸一寸劃過他的目光,往更幽黑更深遠(yuǎn)的夜空漫溯而去。 像是一條倒流的河,從人間到天上,掩埋十?dāng)?shù)年過往。 “照兒——”火光之外陡見此景,薛母失聲喊了出來,言語顫顫。 她知道近日來他常常會一個人在院中燒東西,衣物器具、筆墨字畫,從前用的東西一樣也沒留下??v使她憂心如焚,卻也不敢cao之過急,一遍又一遍地寬慰自己——燒過了,怨氣消了,他一定會變回從前的樣子的。 因?yàn)檠υ普帐撬膬鹤?,那個自小從來不讓人擔(dān)心的孩子。 十?dāng)?shù)年寒窗苦讀,早也用功,晚也用功。他房中的每一本詩書典籍,早已摩挲過千萬遍,一字一句皆是視若珍寶的存在。他曾說身死之后,棺槨里不必留寸縷金銀,但求以此生覽過的典籍為枕,經(jīng)綸為席,縱使只身赴黃泉,前路也不會寂寞??墒侨缃瘛^往被焚盡,就連書籍也不愿再留了嗎…… 恍惚中,薛云照仿佛聽到了什么,是有人在喚自己么?他愣愣地轉(zhuǎn)過頭,看見了母親的面容,臉上緩緩浮起一個細(xì)碎斑駁的笑容。 “娘……” 那笑容干澀枯槁,薛母的心仿佛被什么猛然刺了一下,疼得說不出話來。火光影影幢幢地描摹著薛云照的半張臉,燎灼的火焰像是要生生吞噬了他,她好像再也記不得他從前的笑容是怎樣的了…… 飛蛾撲火,行將就木。 深秋的陽光總帶著寒氣,有暖意的日子難得一尋,那個溫暖的正午,將一輩子拓印在薛云照的心里。 那天的菜很豐盛,三個人安安靜靜地坐著,誰也沒有動筷,沉默地看著下人將飯菜一一呈上來。 “真是好久沒這么吃過一頓飯了……”薛母咧出一絲笑意,卻夾雜著些許心酸,“照兒,你嘗嘗,還對你的胃口嗎?” 薛云照擎起桌上的筷子,懸空了半天,卻遲遲沒有落下。 薛母將一切收入眼底,一面笑著一面張羅著將桌上的湯往他面前挪了挪:“今日的菜是我囑咐家中廚司置辦的,做的也都是對你口味的菜式……這道冬筍腌篤鮮你從前最愛吃,如今時令到了,特地做了來,你多喝幾口,嘗嘗還是不是從前的味道?” 一語罷,薛云照的眼中潮氣微蒸,他喉頭動了動,最后還是放下了手中的筷子。 此情此景,恍如一場大夢。若是從前,席間會是怎樣一番模樣? 家中的廚司手藝向來很好,尋常的青菜也能做得令人口舌生津。如今熱氣騰騰的香味混在一處,恍如云蒸霞蔚,薛云照卻聞不見,有那么一瞬間,他的眼睫濕潤,忽然很想再嘗嘗從前母親做過的菜。 薛父看著兒子如今憔悴的模樣,心中的痛苦不比任何一個人少。他看著他,怔怔道:“照兒,你若是遇到了什么事,不必一個人承受,同爹爹和娘親講,我們是一家人,天大的事我們一起擔(dān)著,好嗎?” “哪有什么事……”或許是冷風(fēng)灌入了領(lǐng)口,薛云照縮了縮脖子,晦澀地笑著,“我如今是朝廷中首屈一指的重臣,什么事能夠礙著我?” 薛母吸了吸鼻子,笑著去替他盛湯:“照兒說沒有,想來確實(shí)是沒什么了……我們還是莫要關(guān)心則亂。大人……” 她哽咽了一下,緩了緩繼續(xù)說道:“大人,你寬寬心,我們的孩兒,從來都是中都城里最聽話最省心那一個……你還記得嗎?照兒三歲時便可熟讀千字文,得了書塾里先生好大的夸,那時你面上雖然只是沖他笑了笑,夜里卻傻笑著坐到了丑時還未睡……” 往事抽絲剝繭,經(jīng)年的回憶被人從深柜中小心抱起,置于陽光之下暖暖地晾著。 薛云照咽了口干沫,向一旁偏了偏身子,垂著目光沒有看他們。 薛母將盛好的湯放在他面前,眼眸濕潤微紅:“別人家的孩子或頑皮或忤逆,惹得家中雙親心神疲憊,照兒卻是從來沒有過的,恭謙有禮,明辨是非。那時人人都說我們將孩子教養(yǎng)得很好,我們卻還嫌自家孩兒太過板正,一點(diǎn)沒有孩子氣,合起伙來捉弄他……呵!如今想來還像是昨日的事,一眨眼,原來都過去這么多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