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微微皺了皺眉頭，就著月色開始瞑目入睡——他當(dāng)然不會把這件事告訴夏之秋，就像永遠(yuǎn)也不會告訴她，提親那日，若不是自己刻意前移了幾寸，那把刀，是落不到自己身上的……

    得了國師授意的夏之秋，今日可以去獄中探望夏崢一次。

    “爹……”夏之秋帶了飯菜，看見他的那一刻，聲音不由地哽咽起來。

    這是她第一次進(jìn)內(nèi)獄，牢獄的條件之差更是此前從未想過的。獄里常年不見天日，四處潮濕陰暗，泛著一股難聞的霉氣。走在過道時，時常躥出一兩只突如其來的碩鼠，身上的毛黑得油光發(fā)亮，足有半條胳膊那樣大，嚇得她一把攥緊身邊的燈青，就更不提一些大大小小的蟲子了。犯人并沒有什么可以安心歇息的地方，枕著幾把茅草在磚砌的床上入睡，一旁的恭桶若沒有清理，各種氣味便攪在一起，讓人心中氣短，窒息感撲面而來。

    夏崢正臥在石床上歇息，聽聞聲音近在耳畔，九分像女兒，抬起頭來一看，真的是她。

    “你怎么來了……”他嗔怪著，卻還是忍不住走上前來。

    父親rou眼可見地消瘦了，夏之秋沒忍住，紅了眼眶紅了鼻子，抬手揩了揩臉上的淚，同身旁的獄卒道：“獄卒大哥，勞煩將門打開，我想同我爹說幾句話，可以嗎？

    燈青很默契地塞給獄卒一個錢袋：“勞駕勞駕！”

    錢袋子分量不輕，那人掂了掂，臉上露出滿意的笑容，而后也很干脆地替她們開了門，識相地退去了一旁。

    夏之秋準(zhǔn)備了很多阿爹愛吃的菜，可一想到他還要在這不見天日的地方再待上十?dāng)?shù)天，心里便沉甸甸的，開懷不起來。

    楚藏答應(yīng)讓夏崢完好無損地出內(nèi)獄，卻須得等一切都塵埃落定才肯保他出來。夏府的花轎順順利利入了國師府大門之時，才是他堂堂正正無罪之日。

    這也無可厚非，夏之秋不敢輕易反駁。為了能讓父親早日回府，這場婚事辦得很倉促。在一眾黃道吉日里，她幾乎是想也沒想就選了最近的那一個。

    算算日子，只有三日光景了。

    “內(nèi)獄看管得嚴(yán)，除非有恩許授意才進(jìn)得來。秋兒，你是怎么進(jìn)來的？”夏崢問。

    果然還是問到這里了，夏之秋知道躲不過，一早便準(zhǔn)備好了各路說辭。她不敢將真相同他說，怕他一氣之下真的會做出什么事來。

    “我……我去求了貴妃娘娘……”她用筷子給夏崢碗里夾菜，低著頭道，“貴妃娘娘人很好，沒有因為此事而疏遠(yuǎn)我。出獄的事她無能為力，但是讓我來探望一番還是可以的。”

    從小到大夏之秋幾乎從沒說過謊，如今心里堵著一種先斬后奏的罪惡感，她不知道夏崢有沒有聽出來她在撒謊，心虛地不敢看他——最多再瞞三天，屆時就算自己不說，他也終究會知道的。

    夏之秋已經(jīng)回不了頭，也不能回頭了——她只求父親可以安安穩(wěn)穩(wěn)地活著。

    只要親長在一日，孤獨(dú)的孩子便算不得是孤兒。

    夏崢飲了一口酒，欣慰道：“幸而宮中還有一位娘娘可以庇佑你，倒讓我可以安心些了……”

    然而話鋒一轉(zhuǎn)，帶了一些躲不開的憂愁：“只不過陛下年歲漸深，貴妃娘娘又膝下無子，這樣的庇佑怕是難以長久……”

    哪怕是在陰陋的牢獄里，夏崢最關(guān)心的，還是女兒的安危。夏之秋心中愈加愧疚，自己辜負(fù)了他的籌謀，轉(zhuǎn)而投了敵營，這是明晃晃的背叛。

    她仍低著頭給他夾菜，只是動作難以掩飾地慢了些，最后，還是一滴眼淚砸破了這粉飾出來的太平。

    夏崢停了筷子，覺察出不對勁來，再看女兒，那眼眶紅得分明。

    “他是不是為難你了？”酒盞磕在桌上，濺出了一半的酒。

    “沒有……”夏之秋知道自己的鼻音很重，說什么都難叫人信服。

    就在此時，獄卒來催人了：“時辰到了時辰到了??！趕緊收拾收拾出去！”

    像是有了一個可以逃避的借口，夏之秋手忙腳亂地開始收拾東西，口中固執(zhí)地安慰他：“沒有……沒有為難我……”

    “秋兒，楚藏他不是個好人。你若不喜歡，心里不想嫁，便不要答應(yīng)！阿爹就是身死，也不要讓你用一輩子去陪葬……”

    牢門的鎖又一次落下，夏之秋轉(zhuǎn)身回望——父親頭上的白發(fā)不知何時大片大片地冒了出來，頭發(fā)散亂著，面容疲憊而滄桑，一雙眼睛擔(dān)憂地望著她——她已經(jīng)有些記不得父親從前意氣風(fēng)發(fā)的模樣了。

    此時的夏之秋并不知道，這倉促的回眸一瞥將成為此生最后一次相見。如有歲月回首，如果有人告訴她，這場相見一定不會這樣倉促地收尾……

    夏崢的手緊緊攥著牢門，指節(jié)已經(jīng)微微發(fā)白了，他喊著，像是喊出了十幾年來的隱忍：“秋兒——離開中都吧……你的根在江南，那是你娘長大的地方——去尋你外祖，他一定會很喜歡你的！”

    會的……他一定會的……岳丈最屬意的就是書香人了……

    江南皇商的府宅，是自己這輩子也沒能踏進(jìn)的地方。

    但是秋兒可以，她是他循著岳丈的喜好精心養(yǎng)大的，知書達(dá)理，四藝精通。他入不了那扇向他緊閉了一輩子的門，但那扇門，一定會為他的女兒打開！

    ——十幾年來，這樣執(zhí)念積深的一句話，一直撫慰著男子逝妻的傷痛，也在冥冥之中澆灌了一個女子淺薄的人生，從呱呱墜地，到紅妝待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