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9章
但傳聞終歸是傳聞,縱使它在坊間傳得神乎其神煞有介事,也從未有人尋到過蒼梧山,親眼見過蝶神大人,踏足過比肩青天的摘星臺。 然,山河海海,有心者求而不得,無心插柳之人得來全不費工夫。 她本是一心求死的,卻于陰差陽錯間向死而生了。臉上身前的血跡猶在,昭示著那些殘酷的現(xiàn)實,夏之秋緩緩站起身,四下眾生環(huán)繞,頭頂云煙成詩,腳下萬人跪伏。 蒼梧之巔樓臺高鎖,拾級而下,每一階,都叢生著咋舌瞠目的蛻變。 第一階,血色消融,傷痕不殘,雪膚花貌,玉骨亭然。 第二階,青絲如瀑,云髻半綰,玉冠藏珠,馥佩釵環(huán)。 第三階,玄衫始見,光華漫染,蝶衣華彩,萬里祥團。 行至第四階,背脊之處靈光彌散,一雙巨大的冥色翅羽忽然破繭而出——天地間驚雷巨電,颶風驟起,血色星云斂聚,風云大作,日月狂嘯,四海八荒似乎要被生生撕裂出一道深淵裂縫! “恭迎蝶神降世——” 高臺之下,萬人亢聲,俯首低眉,甘以稱臣。那聲音振聾發(fā)聵,空谷傳響,似是來自萬丈之下的地底,在塵封了百年千年,在鐐銬了千秋萬代之后重見天日,發(fā)出的一聲足以讓山河為之一振的嘶吼。 夏之秋定定地看著眼前的一切,轉(zhuǎn)過身,回望山川河岳——煙嵐云岫,郁樹蔥蔥,草木蔓發(fā),春山可望,似乎入目盡是好風光。胸膛里的那顆心并沒有涼,還在沉穩(wěn)地跳動著。右手抵入些許癢意,她緩緩抬起手,目光凝滯于指間那只墨色蝴蝶—— 它是何時棲停的? 天不言而四時行,地不語而百物生[1],弱小的生靈翕動著,某一刻忽然騰空而起,于天地之間振翅雀躍,乘著風一點點飛向目光再也探及不到的地方。 *** 夏之秋終成蝶神,可蝶神宮卻不是她的家。這里的人很多,卻只知服從命令,而沒有靈魂。她并不知道蝶神選中自己的理由,也不知道自己應該做些什么,無邊孤寂包裹著她,她還活著,靈魂卻已經(jīng)死了。 在蝶神宮待了幾日后,夏之秋走出天上人間,去了一趟國師府。 荒涼、敗落——這是最先映入夏之秋眼簾的印象,當昔日榮光不再的時候,短短幾日便可以讓風光之地腐朽如塵。 楚藏死了么?應該早已不在人世了,她還記得他瀕死之際自戕的畫面,紅艷艷,血淋淋。 如今他葬身何處?夏之秋不愿憶及這個問題,她的心有些疼,不知是因為他的死,還是因為憐憫仇人所承受的責罰。 她最終回到了那個生活多年的夏將軍府。 府院猶在,卻門庭緊閉,了無生氣。她推開門,緩步走入其中。 上一次來到這里的時候,萬念俱灰,滿心仇恨;如今重游故地,仇恨散去,只余一潭沉寂的死水,如這偌大的宅子,有其形,無其魂。 行走在夏府中,這里的每一寸石子草木都熟悉得令人心中酸楚。凄涼的風撩動了夏之秋的衣袂,零星落葉被卷積而起,她的腰上系著白絳,身前黑衫疊白衣,宛如仍在孝中。 母親愛梅花,父親不懂風雅,卻在很久很久以前,曾親手為她種下過一株三角梅。母親望著樹不住地發(fā)笑,卻什么也沒說,父親也是后來才知曉,三角梅與梅花,二者不可同日而語。 但從那之后,三角梅便成了母親最愛的花,而愛屋及烏,它也成了父親的心頭好。來中都時,故人已逝,最初的那棵樹已經(jīng)亭亭如蓋,臨走前父親取了三角梅樹上最好看的一根枝條,連帶所有的相思一同種在了中都的將軍府,多年時光如白駒過隙,今已攀檐走壁,蔓上樓臺,長滿了一庭院。 夏之秋屈膝跪在了樹下,眼淚從臉龐滑落,彌散在冷風里。她沒有用刀具,也未憑借什么石器,就那樣徒手刨著樹根處的泥土。她本是那樣一個愛干凈的人,如今卻什么也不顧了,無聲啜泣著,一點點扒開那早已板結(jié)堅硬的土石,哪怕被劃傷也毫不在意。 不知過了多久,刨開的泥土堆積成高高一摞,她才看到那壇塵封多年的酒,那是未出世之前,爹爹和娘親一同埋在三角梅樹下的女兒紅。 幼時曾見爹爹一個人于樹下埋酒,她問他這是什么,爹爹的聲音很疲憊,他說,這是娘親留給她的最后一樣東西。 “阿崢,若是我們以后有孩子了,你希望他成為怎樣一個人?” “如果是個小子,那就教他橫刀跨馬,做個小英雄!” “那若是個女兒呢?” “是女兒的話更好!便教她騎馬射箭,做個女英雄!” 抱著那壇酒,夏之秋的眼淚簌簌而落,酒壇上褪了色的紅綢布被淚水洇濕,她仿佛又聽見多年以前,娘親在油盡燈枯前的最后一句嘆息—— “將軍,我要走了……” 從前向往自由的時候滿身羈絆,如今孤身一人,無牽無掛,似乎得到了那所謂的自由,卻再也快樂不起來,好像想要的都有了,卻又好像什么都失去了。某一刻,夏之秋忽然理解了江令橋,理解了初見時她那身寒潭深不見底的孤獨和悲涼。 她的從前,自己的現(xiàn)在——她們是深淵中殊途同歸的兩端。 行思至此,淚水漣漣。有一道錐子在她的心里一下一下地鑿著,鑿出往事,鑿開她余生的無盡孤獨,鑿得血脈筋骨盡數(shù)朽爛,一個念情念舊的人,如何過得好什么都沒有了的余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