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千余年來，他始終不知道答案。

    天河中，女子對著書生莞爾一笑，只是看不到那書生面相如何。青帝的目光黯然落在那幅畫面上，卻不忍心再看，小心抱起懷中的狐貍，轉(zhuǎn)身離開了天河。

    如今天上地下，最能與自己感同身受的，怕是只有江令橋一人了。

    李善葉說希望她永遠(yuǎn)修煉不成，這樣一來，她便能永遠(yuǎn)不舍得死，然而江令橋近來修為長得很快，青帝也不知道算是好事還是壞事。

    不過于仙界而言倒是無傷大雅，從一開始，他便向她扯了一個謊，許她修煉成仙才能入天宮，其實(shí)魔族之身并非不能入九天。去了江令橋的魔氣種下仙根，一來可以讓她有個活著的念頭，二來的話，她成了半個仙族人，只要好好活著，魔族永遠(yuǎn)會有忌憚。

    看顧四界之人，必要時免不得耍些好用的小心思——青帝臉上露出一抹狡黠的笑。

    江令橋曾茫然地問過青帝：“神仙會有轉(zhuǎn)世嗎？”

    “或許有，或許沒有……”青帝道，“天劫也時有渡不過去的，像巫溪執(zhí)念太深，最后元神盡散，連輪回都入不了?！?/br>
    “那夏之秋和楚藏呢？”

    “天神之死，唯心灰意冷者，唯魂飛魄散者。若是一心求死，便是形神俱滅，無力回天?！鼻嗟垩隹瘩酚?，緩緩嘆了口氣，道，“天命無常，也許很快會回來，也許，永遠(yuǎn)都回不來……”

    容悅呢？江令橋黯然垂下眼眸，她想，五感俱失那樣痛苦，會不會早就消磨他求生的念頭？他是不是很久很久之前就期盼著以死解脫？

    她忽然開口：“青帝，我想求你一件事?！?/br>
    青帝點(diǎn)頭：“說來聽聽?！?/br>
    江令橋轉(zhuǎn)身拿出一大摞已經(jīng)封好的信：“這是已經(jīng)寫好的家書，我希望若我不在了，你可以每天替我寄一封給我哥哥?！?/br>
    青帝看了看那信，須臾，抬起眼眸沉默地看著她。

    她靜靜地擺弄著手里的信，沒有抬頭：“我近來有些病了，若是能挺到入九天，也算此生無憾，若是……若是熬不到，也希望可以給我哥哥留些念想，他從沒考慮過自己，這輩子為了家仇、為了我，幾乎窮盡心血。我不愿意看到他往后都活在痛苦里，這也是我不愿意讓他來看我的原因。你不要告訴他我的死訊，就說我貪戀仙界，不愿意回去好了，難過總要比絕望好受一些……”

    “病？”青帝遲疑地問她，“怎么不找大夫瞧瞧？”

    “其實(shí)……并非所有的病都不好，我喜歡這個病，不想治好它……”

    “是和容悅有關(guān)么？”

    江令橋抬起目光來怔怔地望著遠(yuǎn)方：“近來我時常見到他，他的臉上永遠(yuǎn)掛著溫和的笑，仿佛從來沒有離開過……”

    “你看到容悅了？”青帝不動聲色地重復(fù)了一遍。

    她低低地應(yīng)了一聲，說：“病得越重，他出現(xiàn)的時辰就越長……這沒什么不好的，世間能有多少人是帶著歡愉離世的？人神魔都終有一死，或早或晚而已，我已經(jīng)別無他求了?！?/br>
    他將那一摞信重新推還給了江令橋，站起身告訴她：“家書既然是家書，就該親自寫親自送，江姑娘，你沒有病，你必須好好活著，知道么？”

    青帝沒有答應(yīng)江令橋的請求，然而回了九天之境后，卻徑直奔向極夜海。

    他走得極快，寬大的衣袍里滿是風(fēng)，穿行過滿目星辰，沒有猶豫就徑直踏入了極夜海。然而極夜海卻并未吞噬他，而是將他穩(wěn)穩(wěn)托于水面之上。揮袖之間靈光一閃，下一瞬便置身于一座瓊樓玉宇之中。

    輝煌的大殿巍峨而高深，頭頂之上滿是靄靄浮光，仔細(xì)分辨方可看出，那漫天游蕩著的并非是虛無的光點(diǎn)，是無數(shù)支寫滿了字的靈簽。

    他仰起頭，抬手于千萬只懸著的靈簽中緩緩取下了一支。

    其實(shí)鬼臾區(qū)一直不知道的是，阻止邪魔禍?zhǔn)啦⒎鞘侨輴偟奶旖伲镜慕賾?yīng)是與一位蒔花女子結(jié)成良緣，白頭偕老。

    適逢那時踏雪元君、靈澤星君和蝶神的執(zhí)念已然成形，若再不解決，恐會影響仙界氣運(yùn)，青帝便直接將這重劫數(shù)加在了容悅的天劫簽上。

    自從江令橋口中聽到容悅出現(xiàn)的消息，青帝便知他渡過了最后一道劫難——寂滅。

    亡人已然涅槃，天劫不攻自破。

    青帝輕笑了一聲，寬袖之下緩緩抬起一只玉骨修長的手，他撫上那支簽，稍凝靈力，簽上便顯露出一圈圈纏繞著的雜蕪的玉線，其間叢生著密密麻麻的死結(jié)，一拂手，玉線便寸寸盡斷，柳暗花明。

    “先前本座換了你的簽，你的劫便也成了本座的劫?！彼溃敖贁?shù)越艱難，歸來時方才越強(qiáng)大，上神，這一遭沉睡數(shù)千年，你該醒過來了……”

    話罷，指尖稍一用力，玉簽便攔腰斷成兩截。

    至此，玉簽斷，天劫解。青帝抱了靈寵，緩緩走出大殿。

    未幾，凡塵中一白面書生仿佛明白了什么，長長地松了一口氣后，腳步愈漸輕快起來。

    然而身后，一年輕女子地聲音脆生生地叫住了他——

    “公子，你的東西掉了……”

    回頭看，眼前正是故人熟悉的臉。

    他向她走來，雙手接過她手中的書，虔誠地向她道了謝：“多謝姑娘。”

    與此同時，身后的箱籠里鉆出來一只剛睡醒的小狐貍，它嫻熟地鉆身出來，奔到女子腳邊輕嗅了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