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關于這座避難所，楚光的心中還留有一絲疑問。

    除去以人的身份死在避難所里的那個叫克雷格的監(jiān)督，另外110名將思維上傳到電路板的居民去了哪？

    他在避難所的數(shù)據(jù)庫中并沒有發(fā)現(xiàn)這110位居民的蹤跡。

    他們總不至于在將自己的思維上傳到電路板之后，又憑空從避難所中消失了。

    就在楚光思索著的時候，猛然間想起來他的玩家剛進入避難所時，小柒似乎提到過門口的終端機在2190年有訪問過的記錄。

    2190年，便是廢土紀元61年。

    這一年正好是這座避難所的最后一位幸存者——那個叫克雷格的監(jiān)督，生命特征在避難所中消失的時間點……

    ……

    101號避難所。

    時隔數(shù)日，楚光再次拜訪了方法博士，而會面的地點還是之前他們接頭的那個咖啡廳。

    不過和上次不同的是，這座位于鬧市一角的咖啡廳里幾乎坐滿了人，一直走到店深處靠近櫥柜的角落，楚光才發(fā)現(xiàn)了向自己招手的方法。

    “這邊?！?/br>
    走到方法博士的面前，楚光伸手拉開他坐位正對面的椅子坐下，開門見山地說道。

    “謝謝你的密碼，100號避難所的遺產(chǎn)對我們而言簡直是雪中送炭，尤其是那個等離子體引擎?！?/br>
    聽到楚光的感謝，方法博士微微笑了笑，端起桌上的咖啡杯抿了一口，用愉快地口吻說道。

    “是嗎？很高興能幫到你們，我想100號避難所的居民也會很欣慰，有人能替他們繼續(xù)履行他們未完成的使命?！?/br>
    楚光輕輕嘆了口氣。

    “我們試著湊足材料用那臺黑箱生產(chǎn)了一臺樣機，并對生產(chǎn)的樣機進行了拆卸，然而很遺憾，我們的工程師沒法完全消化其中的技術，更是找不到黑箱之外的生產(chǎn)辦法，只能圍繞著那臺樣機和電池設計適合它們的飛行器?！?/br>
    方法博士的臉上沒有任何意外，反而安慰了坐在面前的楚光一句。

    “這很正常，以你們現(xiàn)在的條件想要自主生產(chǎn)那種東西無異于天方夜譚，你們?nèi)钡牟恢皇羌夹g本身，還有將技術變現(xiàn)的硬件條件，不必為無法完成的事情焦慮。黑箱是足夠幫你們完成從‘一無所有’到‘知其然亦知其所以然’的過度的，而你們要做的是一步一個腳印的走好眼下的路。”

    說到這兒的時候，方法似乎又想起了什么，于是用開玩笑的語氣在后面補充了一句。

    “當然，也不排除另外一種可能，那些黑箱直到最后對你們來說仍然是黑箱，它們從輔助工具變成了戒不掉的毒癮?！?/br>
    “我會警惕那種事情發(fā)生?！?/br>
    留下這句話的楚光稍作停頓片刻，食指貼在了左臂輕點了兩下，很快一張全息界面浮現(xiàn)在了他的面前。

    看見楚光推到自己面前的全息圖像，方法輕輕抬了下眉毛。

    “這是？”

    楚光言簡意賅地說道。

    “我們的居民在避難所中發(fā)現(xiàn)的不只是黑箱和管理者日志，還有關于‘樹’、‘樹人’以及‘工蟻’們各自留下的記錄，他們試著對100號避難所六十三年來的歷史進行了整理。”

    事實上他只是對玩家們在論壇上討論的內(nèi)容做了個復制黏貼，刪掉了一些主觀的評價，留下了相對客觀的那部分。

    方法饒有興趣地伸出了食指，將那全息屏幕拖到了自己的面前，滑動食指翻了兩頁。

    “……有趣?！?/br>
    他抬頭看向了楚光用帶著玩味的語氣說道。

    “……所以到頭來在樹人眼中寧可將自己變成蟲子也要逃走的工蟻們，并不是真的將自己變成了蟲子，也沒有真的從避難所里逃走。甚至于那個在底層活到最后的可憐人，‘不惜將房子拆掉也要逃出去的愚昧的家伙’，最后居然為了挽救他無比憎恨的避難所讓蟲子吃掉了自己?！?/br>
    “這也太諷刺了?！?/br>
    “我想如果克雷格還活著的話肯定會啼笑皆非，搞不好還會嘲笑那個可憐蟲——如果不是他們寧可將自己藏進冷庫里也要毀掉避難所，100號避難所何至于會是現(xiàn)在的結果？一群卑微的蟲子，就算在生命的盡頭做了一點點微不足道的小事兒，也不夠他們贖罪的！”

    在說這兒的時候，他微微提高了音量，就好像不是在私密的談話，而是說給坐在聲音嘈雜的咖啡廳里的某個人。

    或者說讀出某個人的心聲。

    楚光注意到，坐在他們附近不遠處的某個人握緊了擱在桌上的拳頭，又緩緩地松開了。

    結合方法臉上那玩味的表情，楚光確信了心中猜測，這家伙是見過那個克雷格的。

    通過門口的那臺終端機。

    思索片刻后，他說出了自己的看法。

    “我的看法倒是和你不同，在我這個外人看來，不管是樹人還是工蟻，他們都是100號避難所的居民。他們之中一部分人為了權力，想要將避難所打造成永久的監(jiān)獄，而另一部分人為了自由不惜毀掉整個避難所?！?/br>
    “他們在沖突中互相用上了最極端也最致命的手段，將原本是為保護他們而制定的規(guī)則變成了迫害自己人的工具，在我看來這才是他們最終走向毀滅的原因?！?/br>
    “事實上，他們做的每一件事情都是符合他們所處當下的規(guī)則的，無論是隱匿自己的生命特征觸發(fā)穹頂自毀機制，還是利用程序上的bug觸發(fā)反應堆的過載切斷電源。匪夷所思的是，沒有一個人想著去把這些存在已久的安全隱患補上，而是當成核彈留著對付其他人?！?/br>
    “一般來說避難所居民是不會集體鉆進冷庫的，聚變堆也是幾乎不可能過載的，而他們把這些設計師未曾設想過的cao作全做了一遍，造成的結果便是數(shù)以萬計的死亡，和足足一個多世紀的停堆?！?/br>
    稍作停頓了片刻，看著示意他繼續(xù)說下去的方法，楚光用閑聊的口吻繼續(xù)說道。

    “那個自稱守墓人的家伙最后其實已經(jīng)意識到了，無論是他們自己還是那些高高在上的監(jiān)督，本質都是避難所的一部分，樹人并不是從不存在的樹上下來的，正是從他們之中誕生。而他們的結局也不是任何一個人的愚蠢，但所有人都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

    “站在一個外人的角度，我認為他在生命最后一刻的行為足以為他自己贖罪，404號避難所會接過他們手中的火把，帶著他們的記憶，替他們繼續(xù)前進下去，完成他們一時疏忽忘記的使命?！?/br>
    說到這兒的時候，楚光的臉上頗有些遺憾。

    雖然避難所保住了。

    但這顯然不是最完美的結局。

    頓了頓，他接著說道。

    “……當然，如果那位一直活到了最后的樹人先生，在生命盡頭的廢土紀元61年，抽空去避難所的最底層再看一眼，花上幾十分鐘的時間了解完那里發(fā)生的事情，或許就不用等到一百多年后的我們來為他們的恩怨畫上句號了。”

    答案已經(jīng)寫下來了。

    抄一遍并不是什么難事兒。

    即使是在語言不通、需要借助翻譯器的情況下，聯(lián)盟的玩家們?nèi)匀豢恐鴥H有的線索，連蒙帶猜地讀懂了那位活到最后的“工蟻”留下的遺言，并拿著他用生命做成的最后一把鑰匙，關閉了那個可能會引發(fā)整個避難所崩潰的系統(tǒng)性錯誤。

    就在這時，哽咽的聲音從不遠處的鄰桌傳來。

    “克雷格……那家伙絕對不會嘲笑他……如果他知道那個人都做了些什么的話?！?/br>
    那句話仿佛是從牙縫中擠出來似的。

    楚光向那聲音傳來的方向看去，只見一位披著灰色夾克的男人背對著他們，雙肩不住的抽動著。

    不只是他一個人。

    其他人也是一樣。

    斷斷續(xù)續(xù)的哽咽聲從另一個方向飄來。

    “我記得那個孩子……他是53年成為監(jiān)督，當時還是個二十出頭的小伙子。”

    “他比任何人都愛著那里我還記得他說過……等一切結束之后，他想在避難所里開個博物館，和新人聯(lián)的小伙子們講以前的故事。”

    “可惡……那家伙為什么不來找我！為什么不用我的身體？我都已經(jīng)決定好要放棄rou體了！直接把我的拿去用不就好了！”

    原本熱鬧的咖啡廳不知何時已經(jīng)沒了先前那歡快的氣氛，一張張臉上寫滿了茫然無措的失神、泣不成聲的悲傷以及閉上雙眼的悔恨。

    看來正如他猜測的那樣——

    將思維上傳到“偉大之樹”中的110位居民并沒有在100號避難所中長眠，而是在廢土紀元61年被某個人帶離了那座已經(jīng)失去希望的避難所。

    那個人正是方法。

    為戰(zhàn)后重建委員會技術部建立了完善的技術回收體系、并幾乎奉獻了自己一生的他，在廢土紀元45年懷著失望離開了大裂谷，沿著與學院截然相反的道路去了南方。

    101號避難所顯然并不是他造訪的第一座避難所，一百多年前留在100號避難所大門外終端機的訪問記錄就是他留下的！

    對上了楚光詢問的眼神，方法沒有就此做任何解釋，只是輕輕抿了一口咖啡，就像楚光剛進門時那樣。

    然后，他說了一句意味深長的話。

    “你覺得對他們來說最好的結局是什么？”

    楚光思索了片刻說道。

    “每一個零件都發(fā)揮它本來的作用。”

    方法：“什么意思？”

    楚光言簡意賅地說道。

    “就是字面意思，‘樹’作為管理者，監(jiān)督就是監(jiān)督，居民就是居民。他們其實起了個還算不錯的頭，其他避難所的情況比他們的開局可能糟糕得多，然而他們在實cao的時候完全偏離了最初的設想，距離樹最近的居民成為了依附于樹的樹人，而距離樹最遠的居民甚至已經(jīng)不再是人?！?/br>
    “各司其職么，你說的是最理想化的情況，但實際cao作起來可能完全是另一回事兒，”放下了手中的咖啡杯，方法淡淡笑了笑說道，“就像戰(zhàn)后重建委員會，不管你們信不信，它在當時就是最好的辦法，從來沒有這么多不同身份的人為同一件事情毫無保留地奉獻自己的全部。如果沒有它，這個星球可能已經(jīng)‘死掉’了。然而即便如此，它還是只存在了45年?！?/br>
    楚光直截了當?shù)卣f道。

    “我知道，最壞的選擇是最容易的，而最好的選擇永遠是最難的，所以我們不會成為他們。”

    方法輕輕抬了下眉毛。

    “那你們又是哪一種呢？”

    從咖啡桌前起身。

    估摸著該離開了的楚光，看了一眼周圍那些為昨日泣不成聲的100號避難所遺民們，回答了方法的詢問。

    “我們介于兩者之間。”

    “既不是最好的，也不是最壞的?！?/br>
    ……

    100號避難所的發(fā)掘工作結束了，二十二個黑箱從避難所中陸續(xù)回收，隨之一同運出來的還有大批的機械設備。

    100號避難所留下了驚人的技術遺產(chǎn)，尤其是包括“蟞式”工程裝甲在內(nèi)的一系列施工設備，比起聯(lián)盟目前通用的“kv”、“礦工”系列外骨骼更適合在復雜地形下施工，甚至可以完全無需腳手架等輔助設備，在近乎垂直的施工面上一邊攀爬一邊干活兒。

    由于100號的監(jiān)督們最初是打算在地下過一輩子的，整個避難所在很長的一段時間里，創(chuàng)造力都聚焦在了“如何利用有限的資源和空間將避難所的環(huán)境改造的更宜居”這件事情上。

    除此之外，就是那些叫嘎嘣的小家伙兒們了。

    這東西的基因源頭大概是金龜子，不過原來的dna已經(jīng)被改造的連它們親媽都不認識了，完全可以當成一個全新的物種來對待。

    它們蛻下的殼是優(yōu)質的幾丁質原料，既可以用來生產(chǎn)插在外骨骼上的聚合材料防彈板，也可以用來生產(chǎn)碳基集成電路。

    100號避難所的數(shù)據(jù)庫中保存有關于這些幾丁質材料的各項實驗數(shù)據(jù)以及完整的工業(yè)運用方法。

    根據(jù)那些資料，聯(lián)盟可以直接把堆在避難所天井中的幾丁質材料當?shù)V石一樣利用起來。

    考慮到那里活躍著六百多萬只蟲子，那里在很長一段時間里大概都會作為聯(lián)盟的生物礦井而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