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不起，我們沒法帶走所有人，但這是唯一的選擇，為了我們所有人都能有一個美好光明的未來?！?/br>
    “這里有你們的祖先嗎？別急，我還沒念完，這兒還有長長的一大串……”高聲說著，陳建宏沿著墻壁繼續(xù)走了一段，伸手拂開了上面的灰塵，凝視著墻壁的眼神忽然一頓。

    瞳孔中帶上了一絲復(fù)雜，他看向了避難所的大門，將剛才看見的那句話念了出來。

    “從今往后，你們的孩子，就是我們的孩子……”

    廣場上一片寂靜。

    那一句句話就像一把把銳利的刀子，扎進了70號避難所中所有居民的心里。

    陳建宏敢肯定，此刻聚集在廣播室里的肯定不只是那十幾個人。

    在避難所里憋了四個月，沒有酒吧，沒有新聞，只有那些避難所里那些少的可憐娛樂設(shè)施和一點兒也不可口的儲備糧食。他們和他一樣，早就習(xí)慣了外面的生活，能在里面一直待下去才有鬼了！

    整個避難所上千號人怕是都圍在全息屏幕前，等著看那些“可憐蟲們”的笑話。

    許久的沉默后，一聲沒什么底氣的輕咳從廣播傳來。

    “……但不管怎么說，這里都是我們的避難所，我們有權(quán)決定如何使用它。”

    “‘我們’！的避難所！”

    陳建宏看著那扇矩形的齒輪，將那句話重復(fù)了一遍，接著又一字一頓的說道。

    “你摸著你的胸口大聲告訴我，這座避難所是誰的！是誰建的！”

    寂靜在廣場上蔓延。

    只有那擲地有聲的吼聲在回蕩著。

    看著那陷入沉默的廣播，陳建宏緩緩開口。

    “……你們都知道，只是不想去想。沒關(guān)系，我也是70號避難所的一員，我來說好了?！?/br>
    他伸手指向避難所的大門，就像一位導(dǎo)游似的，指給了站在他身后的那些人們。

    “那座合金巨門，毫無疑問是產(chǎn)自繁榮紀元的工廠。我不知道具體是哪座工廠完成了這面盾牌，但我可以肯定有人鑄造了它，有人給他打磨拋光，有人把它裝上軌道，有人給他設(shè)計了鎖和密碼……那是一條龐大而嚴密的產(chǎn)業(yè)鏈條，一道道與它類似的存在構(gòu)筑了我們的繁榮紀元。嚴格來講它是整條產(chǎn)業(yè)鏈上所有參與者的共同成果?！?/br>
    “不只是這扇大門！”

    “還有挖出這座洞xue的挖機駕駛員，設(shè)計避難所各功能區(qū)域的設(shè)計師，給你們裝反應(yīng)堆和燈泡的工程師，甚至是在外層空間駕駛著采礦船挖礦的礦工……當(dāng)然，也包括培養(yǎng)這些人才的老師，給他們看病的醫(yī)生養(yǎng)育他們的父母，以及無數(shù)貢獻汗水、創(chuàng)意以及稅金的人聯(lián)公民?！?/br>
    “你們告訴我他們現(xiàn)在在哪兒！”

    看著那扇無動于衷的大門和陷入寂靜的廣播，陳建宏深深吸了口氣，將胸中的濁氣和憋了很久的話一起吐了出來。

    “不想說就讓我來吧，毫無疑問他們都死了，大部分人都死了……這是明擺著的。避難所是為廢土紀元而設(shè)計的，但我們的星球從來不是，它就像一座寬敞漂亮的房子，好好的時候不管塞多少人都不會有問題，然而一旦房子塌了，99%的人都一定會死！”

    “一些人僥幸活了下來，然而他們的噩夢才剛剛開始。永無止境的寒冬，感染和輻射中變異的異種，以及天堂崩塌的絕望。少數(shù)人作為人活著，更多的人被環(huán)境扭曲成了野獸……幸存下來的人可能只有1%，也可能更少，但沒人知道？那種情況下根本不可能去統(tǒng)計這東西！”

    “他們在地獄中一直熬到了廢土紀元50年，整整50年！熬到他們和自己的孩子一起躺進了墳?zāi)?，熬到他們的孫子剛剛成年！而這時，噩夢才稍稍出現(xiàn)了結(jié)束的苗頭，然而沒過多久，新的麻煩又接踵而至。”

    食指在刻著字的墻壁上敲了敲，陳建宏語氣帶上了一絲譏諷。

    “這就是發(fā)生在外面的事情，我們開門是什么時候？是廢土紀元100年！是環(huán)形島建成之后的50周年！我們的祖先承諾，讓那些留在外面的人們的孩子活在天堂，到頭來我們倒是先住進了他們的天堂。”

    “你們以為自己是從外星球來的啟蒙者還是殖民者？”

    “聽著父輩講著繁榮紀元的故事，晚上做的夢都是甜的，嘴上喊著重建繁榮紀元的口號，然而你們心里想著什么你們最清楚！重建繁榮紀元？哈哈，別想騙我！我特么也是你們之中的一員！”

    “那些土著們一定會把我們奉若神明吧？他們看到無所不能的黑箱一定會驚掉下巴吧？他們看到避難所的大門打開一定會跪下來感恩戴德吧？就像那些可憐蟲的曾曾曾曾爺爺奶奶跪在避難所大門前哀求你們祖先把門開一條縫的時候，現(xiàn)在他們一定會跪在大門前感謝我們終于把門打開了！我說的對嗎？”

    說到這兒時候，他的聲音放得很輕，就像落在地上的針一樣，用它織出了他曾經(jīng)做過的夢。

    “……是的，我們有繁榮紀元的知識，有繁榮紀元的機器，還有那些被設(shè)計成大字不識一個的狒狒都能使用的黑箱，以至于那些狒狒們在吃土的時候我們甚至能給紅茶里加塊糖，在他們眼中我們可不就是神嗎？我是不是應(yīng)該用‘它們’，才更顯得這像我們的心里話？”

    “十幾座小島是沒有未來的，也根本重建不了烏托邦，于是我們把從岸上逃到海上的幸存者們趕回去，讓他們?nèi)ラ_拓岸上的定居點。后來我們發(fā)現(xiàn)那兒有大問題，于是把死掉的人稱為正確路上一點小小的曲折，還怪那些土著們貪生怕死，活該祖上進不了避難所，害的我們只能承受高昂的成本去海底給他們蓋房子。”

    “現(xiàn)在他們不聽話了，不再心懷感激了，我們就玩不起了，像個哭鼻子的小孩一樣喊著你們滾吧，我們不帶你們玩兒了，等你們死光了我們再出來，再回來建只屬于我們的繁榮紀元。”

    “難怪避難所會設(shè)置最大庇護年限……在我看來他們瘋了是情有可原，躲在那地洞里的你們才是真瘋了！”

    說到最后的時候，他就像是變了個人似的，幾乎歇斯底里地吼了出來。

    很長一段時間，廣場上都只有那輕輕喘息的聲音和那吼聲的回響。而先前那喧囂的廣播，卻是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那是再多苦衷都改變不了的事實，避難所確實不是某個人或者某一群人的避難所，而是人類文明的避難所。

    沉默了很久，陳建宏緩緩開口繼續(xù)說道。

    “在曙光城的時候我想了很久，包括剛才在潛艇上的時候?！?/br>
    “我在想，如果我的祖先真的回來，很難說他會為誰的幼稚感到恥辱?！?/br>
    這時候，廣播中傳來一道遲鈍的聲音。

    似乎是為了安撫他的情緒，那聲音放的很輕。

    “我理解你的感受，但……你說的那些事情太遙遠了。兩個世紀以前，我們和外面那些人或許是同胞，但你同時也得清楚，兩百年過去了，他們和我們可能并不是一類人。”

    并沒有從這句話中感到任何安慰，陳建宏反倒是哈哈地笑出了聲來。

    “所以200年前的誓言不能作數(shù)，也就是說刻在這墻上的誓言從一開始就是謊言對嗎？”

    廣播中傳來一聲惱羞成怒的咆哮。

    “陳建宏！你到底站在哪一邊！”

    “我特么站在人類的那一邊！你站在哪？類人嗎！”

    毫不畏懼地回應(yīng)了一聲怒吼，陳建宏指了指身后。

    “就瞧瞧你們最瞧不起的那些家伙，那個在你們看起來像個笑話一樣的聯(lián)邦！靠謊言建立的它甚至維持不到4個月，甚至沒有人去推它一把，它自己就碎了一地！你們呢？靠滿嘴謊話重建的繁榮紀元能堅持4個月嗎？別說你們還沒回去，靠你們這幫瘋子有一丁點兒希望能回去嗎？”

    “就在你們犯蠢的時候，其他避難所是怎么做的？”

    不給那廣播說話的機會，陳建宏指向了一旁，指著那個留著長發(fā)的姑娘，用振聾發(fā)聵的吼聲重復(fù)了那句話。

    “……從我們踏出避難所的那一刻，我們對于自己的使命就已經(jīng)做好覺悟了，死亡對于我們而言只是一種回歸！這是她告訴我的！他們用行動告訴我的！你以為我們是怎么到的這里，等著那些變種人把自己淹死在水里，然后偷偷游過來的嗎？”

    話題突然引到自己身上，斯斯一時間有些哭笑不得，更沒想到那家伙竟然把自己隨口說出來的話當(dāng)真。

    不過——

    那句話雖然是她隨口說出來的，但她確實也沒有說謊。

    他們對于自己的使命確實已經(jīng)做好覺悟了。

    尤其是當(dāng)他們在預(yù)約表中“是否在人聯(lián)旗幟下宣誓……”那一欄打上鉤的時候，他們就已經(jīng)明確了自己的身份、責(zé)任與義務(wù)，以及違反各類條款所需要承受的懲罰。

    死亡對于身為玩家的他們而言也確實只是回歸，雖然他們可以回歸很多次。

    作為對英勇的獎賞，他們的管理者甚至?xí)o他們發(fā)“薪水”——通過銀幣交易所這個特殊的渠道。

    然而無論有著怎樣的前提，有一件事情都是不爭的事實。

    404號避難所的居民確實不畏犧牲地沖在所有人的前面，無論是戰(zhàn)斗還是探索都永遠站在第一線。

    即便大多數(shù)人并不是懷著高尚的動機去做這些事情，甚至其中混雜著不少樂子人和行為藝術(shù)家，但無論是用哪套道德標準，他們做的事情都毫無疑問能配上高尚的評價。

    至少總體上是的。

    也正是因此那些受到他們鼓舞的廢土客們，才會心甘情愿地成為他們的追隨者。

    雖然話題被轉(zhuǎn)到了自己身上，但斯斯覺得自己這時候還是安靜地扮演一個背景板，等待npc把劇情過完比較好。

    所幸的是，那艇長也并沒有將話茬拋給她的意思，說話的聲音甚至沒有出現(xiàn)一絲停頓。

    想來他也很清楚。

    這是70號避難所自己內(nèi)部的事務(wù)，本來也不應(yīng)由別人來插手……

    “……他們帶著幸存者們團結(jié)起來，而這時候我們在干什么？船上漏水的地方越修越多，最后實在修不了了，我們的管理者也不知該如何是好，竟然跑出去找那個已經(jīng)沒了一個半世紀的戰(zhàn)建委！當(dāng)然，我們比他更蠢，離了避難所里的那些武器幾個月都堅持不下去，寧可回到這兒關(guān)上門，也不愿意面對自己的同胞！”

    說著，他的眼神帶上了一絲輕蔑。

    “真是窩囊。你們不是怪孫岳池沒把武器庫給你們打開么？現(xiàn)在鑰匙我們帶來了，拿去吧，去把那些武器拿出來！”

    “就用外面那些幸存者們的祖宗造出來的槍炮，把他們的孩子一個不剩地消滅掉吧！如果那點存貨夠的話！那也算是送他們?nèi)ヌ焯昧?！?/br>
    “人死光了也不要緊，再去婆羅行省搶些真正的奴隸回來，讓他們?nèi)ソo你們建那個什么殖民紀元！你們不用給他們蓋房子，賞他們一口飯，他們都能用那只惡心的舌頭舔你們的腳趾。你們不開心了一皺眉頭，他們就能替你殺掉你們看不順眼的家伙，哪怕是他們的同胞！甚至鄰居！”

    頓了頓，那輕蔑的眼神漸漸堅定了起來，他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那紋絲不動的避難所大門。

    “……至于我，我會和我認為真正值得尊敬的人們站在一起，我會和外面的幸存者們團結(jié)起來。我相信我的父輩會為我此刻的選擇而倍感欣慰和驕傲，而不是和你們的父輩一樣，帶著一生的恥辱和懊悔，把笑話當(dāng)做墓志銘留在這面墻上！”

    總算說完了所有的心里話，念頭通達的他長出了一口氣，轉(zhuǎn)身朝著海豚號走去。

    雖然很遺憾，但他必須承認，這里并沒有他所渴望的那種聯(lián)合，或許啟蒙會才適合他們。

    其實，聯(lián)盟也不是最完美的聯(lián)合。

    他們也有團結(jié)不了的人，和暫時沒辦法去團結(jié)的人。

    他還記得那位管理者和他說，光有理想而不看腳下的人，就像燒到最燙的炭，一陣風(fēng)就吹成了灰。他不會要求他的支持者們?nèi)プ瞿欠N人，更從不要求他們把重建繁榮紀元的口號掛在嘴上。

    在陳建宏看來那更像是一句謙虛的話，因為他們做的事情已經(jīng)無愧于他們的誓言。

    他們無時無刻不是走在那些廢土客們的前面！

    而這些家伙……

    甚至包括幾個月前的自己，根本就是又冷又硬的石頭。

    也許剛出來的時候，他們祖上的好人們也有為理想燃燒過吧，就像404號避難所現(xiàn)在的居民們一樣。

    但那種事情才是真正的太遙遠了。

    甚至比兩百年前的誓言還要遙遠……

    就在他不再對說服這些油鹽不進的家伙抱任何希望的時候，那枚鑲嵌在墻壁上的齒輪忽然發(fā)出了一聲輕微的咔嚓。

    就像多年沒有上油的機械表，突然又被上緊了發(fā)條。

    “隆——”

    在一陣叮叮咣咣的磕碰聲和震耳欲聾的轟鳴聲中，向一側(cè)滾動的那座巨型齒輪，緩緩讓開了背后的通道。

    陳建宏停住了腳步，回頭望去，臉上不由自主地浮起了一抹驚訝。

    約莫數(shù)百人站在那通道的入口。

    他看不到他們的表情，但能感覺到那一雙雙眼睛都注視著自己。

    喉結(jié)輕輕動了動，陳建宏忽然感到一股從靈魂深處涌出的悸動，正從他的后頸涌向眼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