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面具
“叮!”一聲清脆的鳴音,齊陵王腰間的刀出鞘,拔出的刀鋒,宛似一泓秋水,清澈晶瑩,金絲纏繞的刀柄末處,垂著一對純金的風(fēng)鈴。 “喝!”金狼騎大吼,彎刀斬向了阻路的齊陵王,臉猙獰得可怕。 銀色鬼面下,揮刀的齊陵王給人一種奇詭的美感,風(fēng)鈴響,冷鋒催,薄如蟬翼的刀在空中倏然消失,唯有鈴音清鳴。 刀再現(xiàn)時,血色的飛花在風(fēng)中綻放,兩具無頭的尸體,緩緩地從馬上倒落,沙礫中,被削去的人頭仍舊猙獰,宛若生前。 “慈悲刀!”執(zhí)史思力看著近在咫尺的這一幕,喊出了聲。這刀快到你連痛也未覺得,就已死去,豈不是天底下最慈悲的刀。 “住手,都住手?!笨粗R陵王身后如大浪般涌來的回鶻騎士,執(zhí)史思力拖著斷腿從地上跳了起來,喝住了自己的部下,只是剩下的六個金狼騎依然沖向了傲然持刀的齊陵王。 “哼!”隨著一聲冷哼,齊陵王策馬沖折,手中的刀暴起一團(tuán)刀芒,接下了金狼六騎的圍攻。然后他身后一直緊跟的那個面容古拙的老人手中馬槊帶起呼嘯的風(fēng)聲,殺了進(jìn)來。 齊陵王的刀,霸道凌厲,古拙老人的槍術(shù)則迅猛剛烈,兩人聯(lián)手之下,剩下的六騎突厥金狼不過三合就全軍覆沒,倒在了沙礫中。 執(zhí)史思力看著團(tuán)團(tuán)圍住的回鶻騎兵,拖著被踢斷的左腿,一瘸一拐的走到了齊陵王的馬前,揚(yáng)起頭道,“殿下,請你放過我身后的那些兒郎,我愿意留下來。” “大人。”那些騎在馬上的突厥人看著眼前的一幕,從馬上跳了下來,跪在地上,“咱們寧可死,也不會讓他們把您留下?!?/br> “活著?!眻?zhí)史思力大吼了起來,聲音如獅虎,他轉(zhuǎn)過身,看著跪在地上的部下,“活著回去,把你們看到的,感受到的,告訴可汗,告訴所有的人?!?/br> “你們走吧!”齊陵王忽然揮手讓合圍的風(fēng)鈴鐵騎讓開了一條路,然后從馬上跳了下來,冷冷地說,“替我告訴處羅可汗,與大秦為敵,就是與我們回鶻人為敵?!?/br> “殿下不殺之恩,來日沙場相逢,執(zhí)史必退避三舍以報之?!眻?zhí)史思力欠了欠身,不過臉上卻沒有敗者的頹喪之色,“帶我們的勇士回家。”轉(zhuǎn)過身,他讓部下抬起死去金狼八騎的尸體,大聲說,昂著頭離開了這處讓他慘敗的地方。 “此人敗而不餒,日后必是突厥的將才?!背謽尩墓抛纠先说搅吮鹄畎旱凝R陵王身邊,輕聲道,“殿下,您不該說那些話,更不該放他走的?!?/br> “古倫,突厥與大秦之間,我們只有一個選擇,既然這樣,還不若早點擺明車馬。”齊陵王淡然一笑,“不過也不必急于和他們結(jié)下死仇。”說著,他一拎韁繩,撥轉(zhuǎn)馬頭,大聲道,“放鳴鏑,咱們回去?!比缓?,滾滾的煙塵里,回鶻的騎兵隊馳向了落日下的遠(yuǎn)方。 雁返城,回鶻人大漠里的王都,雖然不能與帝國的繁華城池相比,可是其粗曠蒼涼,卻也別有一番風(fēng)情。齊陵王府,說是王府,但除了大些,倒還不如城中幾個大秦商人的宅院豪華氣派,不過也清幽安靜,是個居住的好地方。隨著來診療的大夫走出門外,齊陵王雙眉蹙緊,似乎有些憂愁,“孫先生的意思是說他不會醒過來了?” “殿下,那些傷,換作一般人,早就死了,能活著,已經(jīng)是…”孫廖搖了搖頭,他行醫(yī)三十多年,還從沒見過像房里的傷得那么重的人,頓了頓,他看著戴著鬼面的齊陵王道,“現(xiàn)在一切都要看他自己了。”說完,他拱了拱手,告辭而去。 “殿下,兩位將軍到了?!备锸膛穆曇糇屨坏凝R陵王回過了神,“知道了?!彼麚]了揮手,大步走向了前廳。 “見過殿下?!辈贾们逖诺拇髲d,見到戴著銀鬼面的修長男子走出,何高和彭連站了起來,他們早就聽說回鶻王鬼面戰(zhàn)神的稱呼,卻沒想到,除了在戰(zhàn)場上,連平常也帶著鬼面。 “兩位將軍多禮了?!饼R陵王還了一禮,他面前的兩人,都是呼喝萬人的勇將。 落座之后,講到傷重不醒的李昂,何高和彭連不由得皺起了眉頭。 “殿下,那么就請您替我們好好照顧他,要是他醒過來的話,便派人傳個信到敦煌?!焙胃呗晕⒊烈饕幌拢阕龀隽藳Q斷,他們此次來這邊荒之地,是受長安的老友之托,不能久留。 “兩位將軍請放心?!饼R陵王起身,看著打算離去的兩人,不由問,“兩位不去看一下嗎?” “軍人殞命沙場,也是快意?!迸磉B搖了搖頭,“可這么不死不活地躺著,看了,也只是徒惹傷懷罷了?!闭f著他與身旁的何高一道走向了大廳之外。 “不死不活地躺著啊!”齊陵王長嘆了起來,聲音不復(fù)往昔的冷冽,轉(zhuǎn)身走向了內(nèi)堂。 干凈素雅的房間里,彌漫著一股淡淡的香氣,李昂躺在柔軟地被褥中,雙目緊閉,像是沉睡了一般。齊陵王坐在床沿旁,看著那張日漸紅潤的臉頰,忽然有一種沉醉其中的奇妙感覺,不知什么時候起就細(xì)細(xì)地,輕輕地,慢慢地深入了心扉,非常的窩心,忽然他站了起來,摘下了面具。 梳妝臺上,銀色的鬼面褪去了妖異的光芒。齊陵王解去盔甲,披上一襲白衣,人高的鏡里映出了一道修長的倩影,素手纖揚(yáng),挽去頭上的發(fā)髻,三千青絲如瀑般垂在腰間。待轉(zhuǎn)過身來,只見眉如遠(yuǎn)山,瞳若秋水,膚色白皙似美玉一樣,渾身更散發(fā)著一股勃發(fā)英氣,哪是什么男人,分明是個風(fēng)華絕代的女子。 齊陵王再次坐在了床沿,白皙修長的手指劃過那張棱角分明卻清秀溫潤的臉龐,然后想起了初見時,那雙像刀一樣凌厲霸道的眼睛,“明明只是個孩子,為什么要那么拼命,小傻瓜!”她喃喃道,語氣溫婉,臉上有著淡淡的笑意,神情間是說不出的憐惜。 “篤,篤,篤?!钡牡统燎瞄T聲響起,外面?zhèn)鱽砹耸膛穆曇?,“殿下,藥煎好了…?/br> “進(jìn)來吧?!陛p輕推開門,侍女看到的依然是和往常一樣銀色鬼面下的殿下,只是身上換了一襲不常穿的白衣?!鞍阉帞R幾上,退下吧!”冷冽的聲音響起,讓侍女楞了一下,然后看向了睡著的少年,“殿下,那藥…” “我會喂他的。”齊陵王淡淡地說,然后站了起來。 “這怎么行,這是我們這些下人做的事情?!笔膛行┎豢伤甲h地看著從手上接過藥碗的殿下,怔怔道。 “走吧,有事我自然會叫你們。”對于侍女有些不敬的話語,齊陵王皺了皺眉。 “啊,是,殿下?!斌@覺失言的侍女猛地捂住了嘴,小心地退出了房間。 “戴著面具,對殿下來說也許真地太重了?!崩鹊赖墓战翘?,看著走出的侍女,古倫嘆了口氣,搖著頭走了。 端著有些發(fā)燙的藥碗,齊陵王手里拿著藥匙,盛起褐色的湯汁,輕輕地吹涼,再小心翼翼地喂給沉睡的李昂。溫柔地拭去嘴角殘留的藥汁,她放下手中的藥碗,站起來,伸了一個懶腰,然后輕快地坐在了床沿,就像個俏皮的大姑娘。 “你知道嗎,我有個漢名叫做林風(fēng)霜?!饼R陵王一臉專注地看著沉睡的李昂自語起來,“我的母親是個漢人,她的家在江南,聽說那里煙雨迷蒙,是個很美的地方,真地很想親眼去看一看呢!”說到這里她笑了起來,只是卻讓人有種思念的感傷,“對了,告訴你一件事,記得,千萬不要告訴別人哦,我的母親是偷偷從家里逃出來的,她說想到大漠來看著落日和孤煙,結(jié)果遇上了我父親,然后她就再沒有回去?!?/br> “我還有個哥哥,母親給他起了一個名字叫林風(fēng)寒,他是個很勇敢的人,也是個很厲害的武士,就和你一樣?!?/br> …… “我曾經(jīng)希望一家人能夠一起跟著母親去江南看看什么是陽春三月,草長鶯飛,什么是煙雨迷濛,湖光瀲滟。” 平靜如水的敘述里,齊陵王講述著那個名叫林風(fēng)霜的女孩的一點一滴,有快樂的,有不快樂,她說了很多很多,然后記起了一些她以為自己早就忘掉的事情。 “可是在我十三歲的時候,母親和哥哥死了,他們被想和父親爭奪汗位的人殺死了?!饼R陵王的聲音有些顫抖,“父親殺光了他們,當(dāng)著我的面。他提著滴血的刀告訴我,他必須有一個繼承人,不然的話,回鶻會死很多的人。然后從那天起,我的名字成了林風(fēng)寒,戴起了面具,代替死去的哥哥活著?!?/br> “我開始每天練刀,騎最兇的馬,喝最烈的酒,殺最狠的馬賊,因為父親要我成為最強(qiáng),因為只有這樣才能壓得住部落里其他的人。”齊陵王低下了頭,讓人看不到她的臉,“不知道什么時候起,我都快忘了我是誰,我甚至不再怎么和父親說話,我想我是恨他的吧,因為母親和哥哥是因為他而死的?!闭f到這里,她抬起了頭,臉上是痛苦,“可是三年前,他也死了,去找母親和哥哥,只剩下我一個人?!?/br> “你知道嗎,我要笑著戴上面具去做齊陵王,可不管身邊簇?fù)碇俣嗟娜?,有再多的人為我呼喊,我都感到寂寞,那種一個人的感覺讓我覺得好冷?!饼R陵王低頭看向了雙目緊閉的李昂,臉上是最深的痛苦。其實笑擁寂寞,就像緊握刀鋒,只有自己一個人才能感覺到痛苦。 “自從父親死后,只扔下我一個,我一直都好想找個人說出一切,大哭一場,可是十年下來,我似乎連怎么哭都忘記了?!饼R陵王喃喃自語,臉上是兩行已干的淚痕。 “讓你看笑話了!”抽了抽鼻子,齊陵王站了起來,“那天看著你從刀鋒下走出,我想你一定是個很了不起的男人。”說到這里,她的兩頰紅了,雖然她走過大漠黃沙,闖過虎xue龍?zhí)?,壓過風(fēng)霜刀劍,可終究還是個女子,心里總是盼著能有個可以依靠的男人。 “可是替你把臉擦干凈?!饼R陵王低聲自語,“才發(fā)現(xiàn)你只是一個還沒長大的孩子?!闭f到這里,她嘴角微彎,臉上是淡淡暖暖的笑意,然后低下頭看了一眼睡著的李昂,戴上面具,輕輕走出了房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