尸體已被拖下，可大帳內(nèi)依然還隱隱透著血腥氣，李昂瞥了眼站著的崔斯特，指了指面前的椅子，冷聲道，“坐！”

    崔斯特朝李昂躬身一禮，才坐了下來，碧綠的眼瞳里沒了往日的霧氣，清澈見底，坦誠得很。

    一掌拍開酒封，李昂在杯中滿上，推到崔斯特面前，“這一杯，敬你的雙刀之術(shù)?！崩畎旱恼Z氣淡漠，可是崔斯特卻聽出了其中蘊藏的殺意。

    舉起酒杯，崔斯特一飲而盡，放下后，從身后取出雙刀，擺在了桌上，那是兩把樣式古樸的刀，刀鞘上有著濯銀的雙頭鷹徽章，崔斯特拿起其中一把，緩緩拔出，在透著寒氣的刀刃上屈指一彈。

    一陣清越的刀鳴聲里，崔斯特拂拭著震顫的刃鋒，遞到了李昂面前。

    “好刀！”看著雪亮的刀身上有隱隱的黑絲，李昂贊道，這是飲血的刀，也是殺人無數(shù)的刀，他在邊關(guān)三年，這樣的刀也極少見到。

    “我爺爺是羅馬的軍團長?！贝匏固氐穆曇舻统?，“這對刀是他的遺物，曾經(jīng)染過無數(shù)匈奴人的血?！?/br>
    “看得出來。”李昂把刀還給了崔斯特，被大秦軍團趕入海西（歐洲）的匈奴人建國以后，就一直和羅馬是死敵，五十年前，羅馬爆發(fā)起義，匈奴人趁勢入侵，要不是大秦龍城（耶路撒冷）護陵軍團盡出，羅馬也許早就滅亡了。

    “我爺爺曾和大秦的將軍一起并肩作戰(zhàn)，我父親從小就是聽著他們的故事長大，后來他去了長安，在那里娶妻生子，我就是那時候出生在長安的?！贝匏固氐穆曇粲行涯睿拔腋赣H本以為可以平和地在長安過完下輩子，可是誰知道大秦和羅馬的戰(zhàn)爭就那樣爆發(fā)了。”

    李昂皺了皺眉，三十年前那場戰(zhàn)爭他曾聽老兵們說過，那個時候，安西都護府傾巢而出，黑騎軍從長安開拔，帝朝艦隊也在內(nèi)海（地中海）和羅馬人的海軍開戰(zhàn)，天方（亞細(xì)亞）的兩國屬國全部被卷了進去，這場慘烈的戰(zhàn)爭整整打了三年，最后是帝朝艦隊擊敗羅馬海軍，黑騎軍直接登陸羅馬，才逼得羅馬人簽訂城下之盟，結(jié)束這場戰(zhàn)爭，那一戰(zhàn)之后，凡帝朝使節(jié)所到之處，無不臣服。

    “我父親那時候，不知道該怎么辦，大秦也好，羅馬也好，都是他所熱愛的?！贝匏固氐穆曇舻统?，“后來，隨著戰(zhàn)事一天天慘烈，長安的太學(xué)生和世家子弟上書要求帝朝驅(qū)趕所有在大秦的羅馬人，包括像我父親那樣已經(jīng)成為大秦子民的羅馬人?！?/br>
    “雖然帝朝并沒有發(fā)布那樣荒謬的命令，可是那些太學(xué)生和世家子弟開始公開襲擊在長安的羅馬人，高呼著讓他們滾蛋?！?/br>
    “戰(zhàn)爭總是瘋狂的。”看著臉上痛苦的崔斯特，李昂替他的杯子里倒?jié)M了酒，自語道，“你不能怪他們，我想那個時候，在羅馬的漢人日子也好不到哪里去？”

    “你說得對。”崔斯特舉起酒杯，臉上笑了笑，繼續(xù)說了起來，“后來金吾衛(wèi)和羽林軍上街巡城，將那些狂熱的人們彈壓了下去，不過那個時候我父親已經(jīng)決定回去羅馬。”

    “他認(rèn)為自己始終是個羅馬人，應(yīng)該為祖國而戰(zhàn)?！贝匏固睾缺M了杯中的酒，自嘲地笑了起來，“于是他帶著我回去羅馬，可他不知道他的兄弟們認(rèn)為他是回來爭奪爺爺?shù)倪z產(chǎn)，還有軍團，爵位。最后他被當(dāng)成jian細(xì)投入了監(jiān)獄?！?/br>
    “直到戰(zhàn)爭結(jié)束之后，他才被放出來，可是他的身體已經(jīng)徹底垮了，臨終前他將這對刀傳給了我，告訴我，人應(yīng)該為正義而戰(zhàn)，而不是祖國?！?/br>
    “那么三十年前的戰(zhàn)爭，究竟誰是正義的，誰又是邪惡的？”李昂看著眼神里露出疲倦的崔斯特問道。

    “沒有正義?！贝匏固?fù)u了搖頭，低聲道，“那場戰(zhàn)爭，大秦和羅馬是為了霸權(quán)而戰(zhàn)，所以，沒有任何的正義可言?！?/br>
    “對我而言，大秦的霸權(quán)就是正義。”李昂看著崔斯特，替兩人倒?jié)M酒，靜靜道，“而大秦的正義，就是我的正義。”

    “也就是說，你信奉霸權(quán)就是正義?！贝匏固嘏e起酒杯，朝李昂道。

    “這個世界，需要正義?！崩畎合肫鹆肆硪粋€時代，那個西方即正義的時代。他喝下杯中的酒，看著崔斯特道，“從一百五十年前，大秦立國，歷史被改變的那一刻起，就已經(jīng)注定東方是正義的，所以所有試圖取代大秦，妄圖奪取霸權(quán)的，都是邪惡的?！?/br>
    “你說的，我不懂?！笨粗行┕殴值睦畎海匏固匮劾镆苫罅似饋?，“歷史被改變，什么被改變了？”

    “你不需要知道。”李昂冷冷瞥了崔斯特一眼，“你只要知道，凡是被我認(rèn)為是邪惡的，我會毫不留情地除掉他。”

    “你還是不相信我。”聽著面前李昂冰冷無情的聲音，崔斯特苦笑了起來，“你認(rèn)為我講的都是故事？是騙人的？”

    “故事也好，是不是騙人也好，我會讓鎮(zhèn)撫司，錦衣衛(wèi)或是東廠去調(diào)查?！崩畎嚎粗匏固氐哪抗庖频搅四莾杀畾馍坏牡渡?，“在那之前，你得留在我身邊?！?/br>
    “動手了??！”聽著大帳外面隱約傳來的廝殺聲，李昂又替自己倒?jié)M了酒，看向崔斯特，“長夜漫漫，你可以繼續(xù)講下去，反正我也睡不著。”

    看著面前始終冷靜得好像一座雪山的崔斯特再也抑制不住自己，他猛地從椅子里站了起來，指著李昂，“你，你…”

    聽到椅子倒地的聲音，守在賬外的馬賊沖了進來，只看見那個金毛番子臉色氣得發(fā)青，指著端坐的將軍，一句話也講不出來。

    “你們下去?！崩畎簱]退了馬賊，看著崔斯特，指了指桌上的刀，“想殺我的話，隨時可以動手，不過以你目前的狀態(tài)，不是我一刀之?dāng)场！?/br>
    看著一臉淡然，飲酒好似品茶的李昂，崔斯特最終無力地跌坐在一旁的椅子上，喃喃道，“為什么沒人相信我，難道就因為我是一個羅馬人?！?/br>
    “你可講下去，說說你的事情，或許我會改主意相信你。”

    平和，卻沒有一絲感情的聲音在崔斯特耳邊響起，他抬起頭，看著端坐的李昂，拿過酒壇，狠狠灌了起來，直到壇底見空，他才放下來。

    “看起來要慢慢喝了?！笨戳搜郾械木?，李昂自語道，然后抬起了頭。

    “父親死后，我一個人在羅馬流浪，最后去了北方行省，成了那里的雇傭兵，和日耳曼人還有高盧人作戰(zhàn)，直到我的賣命錢足夠回大秦為止?！贝匏固氐哪樢驗楣噙M大量的烈酒，而變得酡紅，就連眼神也迷失起來，“回到長安以后，我進了太學(xué)府，你知道那有多幸苦嗎，為了進去，整整一年時間，我都在背誦詩，書，論語，我本來以為從太學(xué)出來以后，可以出仕大秦，可最后只是當(dāng)了個小吏。”

    “其實那也沒什么，當(dāng)個小吏也不錯，至少衣食無憂，總比我在羅馬賣命要好。”崔斯特臉上笑了起來，好像那段日子他真得過的很開心，“后來我認(rèn)識了阿梅，她是個好女孩，我想娶她，和她平和地過完下半輩子，至于其他什么狗屁東西，我才不管?！?/br>
    “可是那個老鴇，她居然要我出一萬金銖給阿梅贖身，不然的話就要讓她去接客，可她當(dāng)初買阿梅的時候只花了十個金銖?！贝匏固睾鋈惶似饋恚樕蟽春莸纳袂榫拖袷芰藗睦?，“為了娶阿梅，我辭掉了小吏的活，往返于羅馬和大秦之間，當(dāng)起了游商，可是我賺來的錢卻只夠讓老鴇在我不在長安的時候，不讓阿梅去接客?！?/br>
    “你沒想過直接帶她走，以你的身手應(yīng)該不難？”李昂抬起頭，看向了崔斯特，冰冷的眼神里有了一點點的暖色。

    “我可以帶她離開青樓，可是之后呢，我們會被捕快追緝，也許用不了幾天，我們就會被抓住?！贝匏固氐乖诹说厣?，臉上自嘲地笑著，“五年了，那個老鴇只是把我當(dāng)成了送錢的傻瓜，可是我卻只有繼續(xù)傻乎乎地繼續(xù)下去?！?/br>
    “你后悔嗎？”李昂忽然站了起來，走到崔斯特身邊，伸出了手，問道。

    “換了你，你會后悔嗎？”崔斯特沒有伸手，也沒有回答，只是看著逆光里李昂模糊的臉孔問道。

    “只要你說的這些是真的，我會幫你?！崩畎嚎粗郎夏怯兄y雙頭鷹徽章的雙刀，低聲道。

    “幫我，我只…是個…羅馬人，你不…相信我，你不會…相信我…”崔斯特的聲音模糊了起來，“你不相信我…”

    李昂收回了手，他沒有給崔斯特以信任，同樣崔斯特也不該相信他。

    走回桌旁，李昂飲盡杯中最后的酒，靜靜地靠在椅子里，聽著外面?zhèn)鱽淼膹P殺聲，看向了地上睡著了的崔斯特，一向冷冽的眼神里也不由有了些疲憊，難道就因為他是個金發(fā)碧眼的羅馬人，所以他心里才不愿意去相信他講的話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