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說著說著,王老一頓,像是陷入了漫長的回憶中,表情十分復(fù)雜,許久才繼續(xù)道: “唉,可我這命??!修士那神通怎能是凡人能比的呢!仙師們雖然不敢傷我們,卻設(shè)了陣法,我走迷了,一路流落,從西到東走了整整四年,好不容易才回了家。人吶,到底不能閑著,后來啊,我仗著還識幾個字,就開了個私塾教書。雖然也沒教出什么大才子,到底有個營生?!?/br> 王老一笑,眉目間的愁苦終于舒展了幾分,顯出些自得來,然而那一點自得卻像是落入干涸硯臺中的一滴清水,只平添了幾分唏噓,“想來我這一輩子也沒干什么事,怎么就到如今年紀了。仙師啊,你們壽長,我曾經(jīng)見過一座橫貫兩山的大橋,那真是漂亮極了,不知還在否?若我還有力,定是我再要去看看的!” 倪霽眸光微動,摩挲了一下腰間銅羽,她萬萬沒想到這位王老居然就是當(dāng)年被當(dāng)時的川北之主召集起來的凡人之一。 彼時,上古大派造化門某一弟子心生妄念,暗中潛入安葬川北秦氏的北邙山,取魂魄,集龍氣,想練成一具無懼陽氣的怨鬼,卻被自古庇佑皇族的天麓山楊家發(fā)現(xiàn),而后便是一發(fā)不可收拾。 戰(zhàn)端起于青州和川北,迅速蔓延到了另外三洲。不僅各方修士互相廝殺,連川北的安朝皇帝也糾集數(shù)十萬兵力,陳兵于造化門山門外,企圖借著修士不得濫殺凡人的天令逼造化門就范。 彼時,可與天麓山楊家媲美的上古宗門造化門已然到了油盡燈枯之際,被數(shù)方勢力聯(lián)手攻上山門,為數(shù)不多的門徒幾乎被屠戮殆盡。 最后誰是誰非,已然完全辨不清了。 如今麥芒已然微黃,針尖似的外殼在白袍上刮擦而過,剎那間便悄然斷裂。 倪霽掃去碎殼,抿了抿唇,輕聲道:“您看見的想必是造化門的謫仙橋,聽聞是當(dāng)時四洲的奇景之一,只是我生得晚,從來不曾見過。那一戰(zhàn)過后,世間便再沒有造化門了,謫仙橋已然毀于大火。停戰(zhàn)之后,內(nèi)門弟子全數(shù)靈散,流散的外門門徒或死或傷,有的不知所蹤,有的歸入了十二閣里的天工閣?!?/br> 王老一怔,吶吶無言,五味陳雜。 原來,是一樣的。無論是仙師還是凡人,都有無力回天的時候。 他雖然老了,可不知怎得,那些川北之外的東西卻記得越發(fā)清楚——月色下綢帶似的謫仙橋、日落時分金子般的無愁海、令人瞬間迷失的海歌…… 那明明是他生命中最恐怖的四年,可如今老了,他卻只記得了那些從來不屬于他的東西。 佝僂的老人嘆了一聲,渾濁的眼地瞥了眼身側(cè)如竹如松的年輕人,只覺得支著拐杖的手指僵硬得如同枯木。 倪霽偏了偏頭,陡然在風(fēng)中嗅到了一絲熟悉的味道,見月蓄勢待發(fā)。 王老沉默了一會兒,又開始絮絮叨叨,“先前青州可是個好地方,我去的時候無愁海那叫一個美,那海風(fēng)都是輕飄飄的,從來沒有什么狂風(fēng)大浪,連退潮漲潮都是安安靜靜的,我甚至想呆在那里不走了,可是……” 他苦笑了兩聲,拐杖搗地的聲音隱隱響了一分。 倪霽眸光微動,扭頭看著瘦削的老人,心頭一沉。 據(jù)說,曾經(jīng)的青州是世間一等一的繁華地。只是,自撫舟崖之戰(zhàn)后,鮫人遠走千里之外,青州從繁華富庶之地一下跌落,只有滿地狼藉和無法復(fù)原的無愁海。她從未見識過戰(zhàn)前的青州,只有偶爾看見地上的半隱半現(xiàn)的劍矢和瓦片才能一窺當(dāng)年的慘烈。 她咽下了喉頭的話語。如今的青州早已是一片萬靈難生之處,只有寥寥幾座城池還維持著修士的往來。而那外面的萬丈冰原,卻已歸為了邪魔煞鬼的游蕩之處,便是小靈臺境的大師也只能在第一城之外修筑屋舍,行渡化之事。 “…啊,到了,”王老突然止步,“就是前面?!?/br> 倪霽回神,遙遙望去。西側(cè)是一片一望無際的田地,田壟痕跡尚且可循,只是一片荒蕪,近乎寸草不生,一層灰蒙蒙的霧氣飄蕩其上,和邊上油綠的麥苗相比,十分詭異。 生著零星雜草的邊緣地帶,一股說不上來的土腥氣慢慢飄過來,倪霽環(huán)顧四周,除了腳下的泥土什么也沒有。 沒有靈力波動的痕跡,沒有任何不該有的東西,但也沒有活物。 就連小蟲她都沒看見過一只。 這便是不對勁了。 倪霽召出見月,已然全神戒備。 身后,王老有些吃力的喘息聲明顯得有如妖獸喘息,倪霽甚至好像能聽到自己的心跳。 “王老,您呆在這兒吧?!?/br> 她又往前一直走了幾丈遠,鼻尖的土腥氣越來越重。倪霽彎下腰,捻了一小撮土,土色發(fā)黑,帶著種奇怪的濕黏,像是膠水一般。 雖然前幾天就下過雨,但這土也不該是如此質(zhì)地。而且,這味道也不對,血腥氣夾雜著發(fā)霉的古怪味道。還有一種十分熟悉的兇戾之感。 雖然十分隱約,像是錯覺一般,但她絕不會認錯——這就是她在青州那幾年里最熟悉的氣息。 就連這天色也很像。 倪霽提著劍,頭上是一片慘淡的陰云,遮天蔽日,完全不似方才的晴光。見月在其中醒目得像是風(fēng)中之燭。 風(fēng)起了,血腥氣愈發(fā)濃重,一股令人脊背發(fā)涼的感覺頓時如蛇一般竄了上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