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榴花紅◎

    幻境里時間似乎過得很慢，日升月落，月隱星沉，每天街上叫賣的都是同一撥人。只是，一晃神，芍藥便又開了一波，兩人又過了兩個年節(jié)。

    修士閉關(guān)不知年歲，這樣慢得好像能看到日光一點點斜下來的日子是極少見的。

    聞世芳記得，她上一次如此生活，還是在她很小的時候，那時候，她時常面對的是一座空蕩蕩的小島。

    學(xué)堂里一派平靜，周一元再沒有回來找麻煩，縱然是暴脾氣的高長安也逐漸收斂了性子，架打得越來越少，而當年豆芽似的周知禮噌噌拔了三五寸，指甲上的丹蔻明艷動人，對于高初云的喜愛一如既往。

    至于一向閑不下來的清風(fēng)老道，每日雷打不動地坐鎮(zhèn)主殿，手邊的朱砂黃紙從未斷過。

    鄉(xiāng)民們會因為各種各樣的事項來求符，籠統(tǒng)到一生順遂、家宅平安，具體到今年紅薯大豐收、明天能抓到一尾鯉魚……而像生了孫子，孫女滿月，兒子周歲，大女兒出嫁這類喜事則是固定項目。

    但道衍和徐南星夫婦從沒有在青松下出現(xiàn)過。

    又是一個漫長的冬日，天色一連灰蒙蒙了好幾日，宋青已然懶得抖雪了，只由著壓在枝條上的雪一點點變得緊實致密，直到天暖化水。

    也許，七星山年年都會下雪，這一年雪雖沒有去年大，卻一直持續(xù)到了年關(guān)過后。

    小院內(nèi)，池塘水面上仍有一層薄冰，細細的飛雪一落下便和冰層融為一體，而在駁雜的冰層之下，金紅色的魚兒偶爾顯出行跡，卻也不過倏忽而已。

    聞世芳一如既往斜倚著朱紅欄桿，有一搭沒一搭地推演著幻境，指尖沾染的飛雪剎那便化作水珠低落。

    她們在這里已然耽擱了太久，如若心不能破，便只能以力破之了。

    熟悉的腳步聲再度響起，由遠及近，聞世芳回頭望去。

    倪霽去而復(fù)返。

    這個時候，她本要去練劍的。

    “道衍在下棋，應(yīng)該是和宋青?！蹦哽V上前自然地把聞世芳肩頭的雪花拂去，語調(diào)有些遲疑。

    山間的雪濕，不似中陸城的雪一吹便卷走了，倪霽指尖陡然掛了幾滴晶瑩的水珠，握慣了長劍的手莫名一抖。她忽地有些狼狽，無措地背過了手。

    一大清早，一向坐鎮(zhèn)主殿的清風(fēng)老道忽然不見蹤影，她出門看了看，便發(fā)現(xiàn)掛滿了符箓和祈愿牌的青松下，多了一張棋桌，清風(fēng)老道正站在桌邊手舞足蹈。下棋的僅有一人，便是道衍。

    聞世芳瞬間明白了過來。

    道衍下棋不奇怪，宋青下棋也不奇怪。但兩人一起，卻有些不對勁。

    雖本該是好友，但在這幻境中，宋青和道衍卻沒什么交集——很奇怪的，道衍聽不見宋青說話。

    到宋青本體下時，人跡寥落，只有雞鳴遙遙響起。

    飛雪漫漫，蒼翠青松下，道衍一身書生打扮，寬袍大袖，縱然烏發(fā)不在，卻也自有一番別樣氣度。

    棋盤上，黑白縱橫，執(zhí)黑子者，棋風(fēng)凌厲，成破竹之勢，執(zhí)白子者，卻是穩(wěn)打穩(wěn)扎，兩方已成膠著之勢。

    清風(fēng)老道瞅著道衍一人執(zhí)兩子，屢出奇招，饞得抓耳撓腮，正無聲地碎碎念著。

    宋青一如既往地打了個招呼：“呦，你們都來了啊！”

    道衍聽見響動，放下棋子，微微一笑，一種微妙的倦怠感頓時顯了出來，像是他已經(jīng)趕了很長很長一段路一般。

    “一別經(jīng)年，兩位道友可還安好？”

    兩人這才發(fā)現(xiàn)，那柄雪白的拂塵又橫在了他膝頭。

    他面容未改，那雙寒星似的眸子似曾相識，一如當年邀請聞世芳進山和決議還俗時的眼神。

    倪霽心頭忽地一跳——他醒了。

    聞世芳：“道友堪破迷障，可喜可賀。不知貴夫人身體尚安？”

    道衍摩挲著手里的棋子，眼里笑意真摯，卻又帶著幾分悲色：“……她還好。”

    清風(fēng)道人不知二人在打什么啞謎，不斷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有心想問卻又不敢。

    雪沒有停，但也沒有更大，天色晦暗如昨，這雪像是一直下了很多年。黑白交錯的棋盤上漸漸沾上雪花，宋青卷著小風(fēng)，幾乎是一粒一粒地拂去了雪花。

    道衍一笑，慢慢放下了一粒白子，神色懷念。

    “我與南星相逢于雪夜。那日，她在山中采藥，不慎遭逢大雪，萬幸找到了一個破廟得以暫避。我則是游歷經(jīng)過，聽聞山中有一清泉，釀酒甚好，便想進山采一些?！?/br>
    兩人恍然，這便是道衍與徐南星真正的故事了。

    另一邊，清風(fēng)道人已然呆住了，愣愣地發(fā)出一個音節(jié)：“哈？！”

    不知怎得，一向有疑便問的宋青也沒有注意，繼續(xù)興致勃勃地指揮著道衍該往哪里下。

    啪——

    黑子落下，道衍捏起一枚白子，繼續(xù)道：“那日廟中篝火甚亮，我不是多話之人，她也不是。怪只怪風(fēng)雪實在太大，一連將我們圍困了三日。我雖可依仗修為脫身，但惟恐我走以后，她出事。于是便等了下去。雪停以后，她膽子極大，言家中老父還在等她的草藥，想請我護送她一段路。不過舉手之勞，我自是答應(yīng)下來?！?/br>
    “我當時初出茅廬，從云州一路游歷到平澤，見識了許多豪門大派，也見識了許多不該有的紛爭，心生倦怠，便想找個安靜些的地方，修養(yǎng)一段時間。我便在徐家醫(yī)館安頓了下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