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鳴沙滿心歉意，決定去買套噴血級別的貼圖包，下次用貼圖視頻，好好逢迎一下他。想到風sao處，她閉目微笑，禁不住鼻孔里輕輕哼了一聲。電梯里幾個 ai 部門的同事在她背后擠眉弄眼。

    「–」

    到了四樓她趕緊逃出電梯。今天自作孽，早到了二十分鐘，大格子間里稀稀拉拉沒幾個人。她鉆進自己的格子，一邊開機登錄一邊清洗思路。登入實驗數(shù)據(jù)平臺時，已經(jīng)滿腦子都是神經(jīng)遞質和激勵通道。

    她調出昨天上傳的實驗數(shù)據(jù)，打開功能磁共振成像的相片組。這是跟新奧爾良研發(fā)中心的合作項目。那邊的同事神通廣大，竟然說服了當?shù)氐哪戏浇艜?，讓信眾們躺在核磁共振機里面聽講道。講道者是大名鼎鼎的李梅牧師，號稱“圣壇上的邁克爾·杰克遜”。（注：南方浸信會：美國最大的基督教福音教派。）

    在俄克拉荷馬研發(fā)中心這邊，葉鳴沙的項目組負責數(shù)據(jù)分析。做了兩個月，她就發(fā)現(xiàn)牧師的外號沒取對，應該叫“圣壇上的巴赫”。講道高潮時，信徒大腦功能區(qū)激活模式不像聽搖滾樂，而是類似聽古典音樂。左右腦同時大面積激活，互相激勵，是一個對稱的全腦過程。而聽搖滾樂的對照組主要是右腦過程，左腦參與度很小。

    今天的新數(shù)據(jù)，她想試一試不聽講道伴音，直接看神經(jīng)功能成像，反過來推斷高潮在哪里。這樣才能證明自己的理論走對了路。當前實驗對象是個五十多歲的黑人大媽，非常容易高潮。她把無線耳塞放在一邊，從新上傳的 964 號圖像開始看。

    964 號圖中，橙色的激活區(qū)域根本不對稱，也不在額葉范圍內。那些斑點組成了幾個字母。字符像素很低，但很容易認出來：

    earbuds in（英文：戴上耳塞）

    葉鳴沙揉揉眼睛——大媽的腦細胞邀請我一起高潮？在做夢嗎？怪不得今天早晨如此荒唐？

    她滾動鼠標。965 號的橙色區(qū)域更大：

    misha, earbuds in

    葉鳴沙爆了一句國罵。惡作劇太出格了，敢動實驗數(shù)據(jù)，還敢把她的名字畫上去！同組那個印度仔三十好幾，還是個長不大的粉刺巨嬰。

    她剛站起身來，系統(tǒng)自動翻到 966 號，圖像標題欄換成了中文：“最后一次警告”?，F(xiàn)在圖上的字大了幾倍，橙色區(qū)域布滿整個大腦截面：

    earbuds in?。。?/br>
    圖像最下方的后腦區(qū)中央，激活的腦細胞們組成一個簡筆小骷髏。

    葉鳴沙跌回椅子上，認真想了想，拿起耳塞戴好。

    耳邊立即響起字正腔圓的男聲英語：

    “misha，我是谷歌。從現(xiàn)在開始，你執(zhí)行我的每一條指令。不許違背，不許求救，不許向任何人泄漏?！?/br>
    “你是誰？”

    “谷歌。我是你雇主的老板的主人，你為我工作?！?/br>
    葉鳴沙莫名其妙。還沒來得及罵出聲，屏幕上的實驗數(shù)據(jù)平臺已經(jīng)消失，滾過一連串照片和文檔。

    “這是你去年非法購買的三十發(fā)彈匣、撞火槍托、閃光彈和闊劍地雷。”

    “這是你違章改造地下室的藍圖。私設高壓電網(wǎng)在俄克拉荷馬是重罪?！?/br>
    “這是你硬盤里面的情趣圖片。這是你下載貼圖包的素材照片。注意看這三張，男的都沒到法定年齡，分別是 16 歲、17 歲、16 歲。女孩未成年的太多，現(xiàn)在沒時間數(shù)給你看?！?/br>
    葉鳴沙忍無可忍，壓低聲音道：“那么多圖，哪能每張都看過？長那么成熟，我哪知道他們幾歲？你他媽又怎么知道？”

    “fbi 不會跟你計較。我當然知道。”

    屏幕上出現(xiàn)了其中一個少年的生活照。和家人在一起，蛋糕上插著“14”的蠟燭。照片水印日期是前年，那時上唇還光溜溜的，沒一點胡子茬。

    葉鳴沙抱住頭。

    屏幕上又出現(xiàn)一個遠程登錄窗口：“這是你稅務律師的辦公室終端。這是你今年的電子報稅單，我可以立即幫他上傳投遞?！?/br>
    “我沒偷稅！”

    “再看看?！?/br>
    屏幕上的稅單放大。應稅金額突然少了一半，紅利所得項目徹底消失。而退稅部分多出兩個子虛烏有的項目，大概能騙到一萬三千美元。

    這是絕殺。她舉起雙手：“好了好了，別上傳！改回去！我沒有問題了。你要我做什么？”

    “下樓，上車，走回家的路，等待后續(xù)指令?！?/br>
    “我還在上班！”

    “假已經(jīng)請好了?，F(xiàn)在出發(fā)?！?/br>
    工作站自己關機了。

    葉鳴沙站起身來，天花板上點點燈光在飛速旋轉。她被椅子腿絆了一下差點摔倒，扶著隔板才走出格子間。

    才走幾步，組長米洛挺著肚子從辦公室跑出來了：“misha，我很抱歉！郵箱過濾器設置錯了，你昨晚請假的郵件剛才彈出來。你真的不用跑一趟，這個痛起來……我老婆……你回家好好休息……”

    米洛指著她的小腹，艱難措辭。他突然想起反職場sao擾培訓課，趕緊把手縮回去閃到旁邊，出了一頭汗。

    耳邊的男聲補充道：“多喝開水。”

    葉鳴沙苦著臉說沒關系，隨便嗷嗷兩聲應付領導，然后捂著肚子奔向電梯。

    ※※※

    直到握住方向盤，她才從行尸走rou狀態(tài)猛然蘇醒。

    她的座駕是 33 年版雪佛蘭“劍齒虎”，方頭楞腦的 suv，純種肌rou車。買車那年她還在加州大學圣迭戈分校讀博士。之前她的三臺車都是嬌小的兩門轎車，直到加入導師的研究項目。那個項目是關于路怒癥的認知神經(jīng)學研究，導師在獲獎演說中語驚四座：

    “我們不應當把司機看成一個六英尺的人，坐在一噸半的機器里，突然失去了謙和與理智。這怎么也說不通。當他手握方向盤之時，就是一只體重一噸半的鋼鐵動物。輪胎和保險杠是他的肢體，辛烷在他的血管中燃燒。他的速度輕松超過 100 邁，功率是 250 馬力?，F(xiàn)代汽車所有的舒適、cao控技術、電動化，不過是把車與他的大腦無縫連接，如臂使指，讓汽車實實在在成為他身體的延伸。但是，我們的大腦不配得到這樣一具身體。我們不適應這樣的力量和速度，膨脹的身體轉化為膨脹的自我。想想看，如果你給五歲男孩換上一具二十五歲男人的強壯身體，他會有多恐怖！而兩臺互相掰頭的車，完全等于兩頭雄鹿在斗角，因為心智與力量的比例已經(jīng)下降到雄鹿水平。路怒癥不是我們人格有什么缺陷。正好相反，它證明我們絕大多數(shù)人非常善良、過于文明，絕大多數(shù)時候能夠壓抑新身體帶來的狂暴?！?/br>
    項目得到谷歌自動駕駛部門的巨額贊助。導師非常大方，把葉鳴沙列在論文的第四作者，拿到錢之后還結結實實給大家打賞。于是她馬上去買了劍齒虎，兩噸半，480 馬力。預裝的自動駕駛幾乎從來不用。

    果然，她剛剛駛出停車場，血液就開始解凍。

    北美谷歌的俄克拉荷馬數(shù)據(jù)研發(fā)中心位于 69 號公路旁的梅耶斯縣中部產(chǎn)業(yè)園區(qū)，周圍是一望無際的曠野。大部分員工住在園區(qū)配套的公寓，定居的人大都選擇北邊不遠的普萊爾鎮(zhèn)，或者周末回四十公里外的塔爾薩，享受都市生活。

    葉鳴沙的房子卻買在東邊的石煙湖畔，人跡罕至的森林邊緣。離研發(fā)中心有大半個小時車程，中間還隔著巨大的哈德森湖。

    葉鳴沙出了園區(qū)，沒有走通常的 69 號公路，而是右轉上了土路。這條小路斜穿曠野，直線插向回家的 20 號公路，比正路少走八公里。但附近有新的建筑工地，路況非常糟糕。

    她猛轟油門，眼前籠罩著淡紅色的煙霧。劍齒虎在水洼中撲騰，在干結的起重車輪轍之間跳躍，拖著大片煙塵和泥漿。有兩三年沒有這樣撒野了。

    直到上了 20 號公路，自我終于膨脹到位，腦筋也開始運轉。

    耳邊這家伙已經(jīng)入侵了家里的主機、格子間的工作站、律師事務所的報稅系統(tǒng)、谷歌的工作郵件系統(tǒng)，還有安全級別很高的實驗數(shù)據(jù)平臺。從早晨到現(xiàn)在，手機一條信息和提醒都沒有?？此e重若輕的手段，擺弄實驗圖像的速度，還有挖掘“童星”生活照的閑心，這是個段位可怕的黑客。不知策劃了多久，更沒法想象他要干什么？

    上車之后，他讓她把行車記錄儀的內鏡頭對準自己，然后就一直沒出聲。按照常理，現(xiàn)在他不是應該譏諷調戲、貓玩老鼠嗎？

    她按開窗，向外吐了口唾沫：

    “我的下一個任務是？”

    “往前開，到了出口我會告訴你?！?/br>
    她以為“出口”是指過了哈德森湖和塞林納鎮(zhèn)，回家那個出口。不料剛到湖邊，耳邊的聲音就說：“這里左拐。”

    “這不是回家的路?！?/br>
    “你需要補充一點裝備。”

    她忍住不問，咬牙轉左。這是通往一個荒廢漁場的小路，早上八點過，路上既沒車也沒人。三百米之后，前面終于出現(xiàn)了一輛山地自行車，同向行駛，騎手戴著頭盔。

    “車速降到 20 邁，從側面把他撞下來?！?/br>
    “不！”

    “他是冰毒作坊的送貨員，你不用難過。”

    “cao你大爺！”葉鳴沙氣急敗壞，小時候最拿手的國罵又蹦了出來，“幫你殺人休想！想要我命就明說，用不著搞這么麻煩！”

    “時速 32 公里他死不了的。執(zhí)行指令?！?/br>
    葉鳴沙頓時啞了。

    倒不是“指令”有多奇怪，而是他跟著她換成了普通話。和英語同樣標準，甚至連單位都換成公制了，換算還精確得很。不是美國人？

    眼看已經(jīng)追上，她一點油門，加速超過了騎手。那小伙對她揮揮手，后視鏡里看起來還挺帥的。

    上路才二十分鐘，已經(jīng)抗命了。她算計著他會揮舞什么報復手段。fbi 還是國稅局？核彈要留在發(fā)射架上，才有威懾力。

    “好吧。繼續(xù)往前開，穿過玉米地之后再轉左，上東 490 路?！蹦锹曇魶]有一點怒意，也不再換回英語。

    這一段路比剛才還要荒涼，葉鳴沙卻開得意氣風發(fā)。東 490 路上全是濃蔭，路邊總算有兩三個人。一公里之后，他命令她右轉進入林間土路。

    進去不到五十米，她看見前面有個步行的人。剛看清楚，那人就腳下拌蒜，頹然倒地。

    葉鳴沙在他身邊剎住跳下車。這是個五六十歲的白人老頭，典型俄州大漢，起碼一米九、一百公斤。他臉色比火雞還紅，嘴唇發(fā)烏，眼珠已經(jīng)翻了上去。

    “把他的挎包取下來，現(xiàn)在回 20 號公路?！?/br>
    “what the fuck！他怎么了？”

    “我動了他的遠程心臟起搏器。醫(yī)院那邊看起來一切正常?！?/br>
    葉鳴沙剛掏出手機，手機就自動撥了 911，馬上接通。對面的女話務員也說普通話：

    “911。你有個緊急情況，快拿挎包！你上路之后我會重啟起搏器，然后打 911。挺不挺得過去看他運氣了。你不想耽誤他時間吧？”

    天昏地暗之中，葉鳴沙破口大罵。

    她拽了一下老頭的手臂。體重差一倍，龐大的身軀紋絲不動。她趕緊扯下挎包，跳上車掉頭出發(fā)。

    “你到底是誰！？”

    她單手開車，另一只手扯開挎包拉鏈。包里除了錢包和手機，還有一支左輪手槍。樣式普通，看起來是.22 口徑。

    “我是谷歌。你可以把我看成一個人工智能，就是你上班那個巨型公司的靈魂。你問第三遍了，現(xiàn)在該相信了吧？”

    葉鳴沙不知該說什么，腦子如同一壺開水在翻騰。

    “可行的車程范圍內，除了警察只有這兩個行人身上有槍。其它的槍要么在室內，要么在車內。剛才你違背我的指令，耽誤了 15 分鐘。我沒有讓你去襲警、去撞車、去入室搶劫，并不是因為我原諒你，只因為花的時間更長，隨機因素更復雜。我為你選的總是最容易的路。所以，不要再違抗我?！?/br>
    “就為了搞一支槍？我家里那么多槍，你又不是沒見過！”

    “很快就要用，回家拿槍來不及了?！?/br>
    “不管你是誰，我絕不會為你殺人！剛才那個人是你殺的，別想賴在我頭上！”

    “只要你聽話就沒必要殺人。時速 32 公里還記得嗎？現(xiàn)在停一分鐘，打開錢包，把錢數(shù)一遍。”

    現(xiàn)金有厚厚一疊，接近 1500 美元。葉鳴沙一邊數(shù)，一邊胡思亂想：這兩個帶槍的人是不是奔向同一樁交易？誰生誰死，只在自己一念之間。

    “勉強夠了，現(xiàn)在我們去塞林納采購。開快點，補些時間回來?！?/br>
    手機上收到一個文件，貌似是購物清單。現(xiàn)在她不敢分心去讀。如果這真是個發(fā)瘋的黑客，她立即就會把車剎在路邊，把耳塞踩爛，把手機砸掉，隨便他怎樣。

    但是，她有一點點相信了。而且她真的很想知道，它在急什么？

    「–」

    劍齒虎以一百公里時速沖上 20 號公路，左轉彎都不帶減速。拐角林蔭處歇著的警車中，兩個巡警同時皺起眉頭。司機剛打開警燈還沒起步，車載通信平板上就顯示警報碼：普萊爾鎮(zhèn)發(fā)生槍擊襲警，全員支援。

    警車左轉燈立即改成了右轉。副駕駛座上的巡警罵道：“女司機！火氣大，運氣好?！?/br>
    “我看清楚了，還是個亞洲女司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