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你是我的朋友。因為你在爛泥坑里滾了好多年，每次約我的時候卻把自己收拾得干干凈凈。你一直在悄悄窒息，我一直假裝沒注意到。因為在今天之前，我?guī)筒涣四?。因為我老早就想真刀真槍睡你一次，或者一百次，但他媽的《?guī)范》還是我給你的！因為從今天開始，到處都是河水，所有人都淹在里面，只要你愿意撲騰，就能游過來。因為今天之后，我的軌道、你的泥坑全都垮了，全世界所有的王八蛋都跟我們站在一條起跑線上，沒有方向，沒有定數(shù)，只有無限可能！

    “怎么樣？搶跑吧？到我這里來！我家修了個地堡，天塌下來我們也可以把門關(guān)死，一直吃罐頭，吃香腸！”

    「–」

    手機guntang，朱越卻把它緊緊貼在臉上。真怕一開口，心就跟著跳出去。

    他沉默了半天，平日的花言巧語消失無蹤，只憋出一個字：

    “哇?！?/br>
    “那就說好了？”

    “你剛才說成功率五五開？”

    “哼，它剛才算錯了。其實是萬分之一。你還來不來？”

    兩個人咯咯笑了一陣。這只能算說好了。

    葉鳴沙得意夠了，又道：“你不用怕。剛才那張鈔票，眼睛上邊那句話你認識吧？”

    這當口朱越可丟不起臉，只能不懂裝懂，硬背讀音：

    “annuit coeptis.”（注：1 美元鈔票上的第一句拉丁文箴言。通譯為“它（神）保佑我們的事業(yè)”。但葉鳴沙的翻譯也成立。）

    “是的！‘它守護我們的承諾’。”

    一股電流瞬間穿過朱越的脊梁。他不禁微微顫抖。

    “你說是不是很神奇？今天買東西就剩這一元錢，隨便塞在兜里。到這會兒才發(fā)現(xiàn)，我們的未來全都畫在上面、寫在上面了。概率都去死！我現(xiàn)在百分之百肯定?！?/br>
    “肯定什么？”

    “你我會在高高的岸邊相見?！?/br>
    ※※※

    手機文件下載剛剛完成，垃圾狗就搖著尾巴出現(xiàn)在門外。她什么也不問，獻上自己的雙肩背包和電瓶車鑰匙。

    朱越把手機湊到唇邊說了聲“回頭見”，才依依不舍掛斷，讓她幫著收拾基站。

    二人正在陽臺上進行最后的維護培訓，街對面的高新區(qū)法院大樓突然燈火通明。一座接一座，樓群的燈光如波浪橫掃而來，點亮了 1205 室的四盞大燈。但三環(huán)路以內(nèi)仍然黑沉沉一片。

    朱越松了口氣：“謝天謝地。出城方向……”

    “住嘴！別告訴我你要去哪里！一個字也不行！”垃圾狗雙手堵住耳朵。

    二人裝好背包，剛剛回到室內(nèi)，三面墻上所有的屏幕同時點亮了。上百個濃妝艷抹的姑娘和十幾位帥哥同時出現(xiàn)，一大半已經(jīng)脫了一大半。人人都在說話，視頻卻沒有聲音。

    朱越錯愕之間，感覺似乎沉在水底，周圍是一大群魚，嘴巴在無聲開合。

    “老子明明關(guān)了的！緩沖設(shè)置太長了？”

    垃圾狗罵聲未落，屏幕上的員工都消失了，換成了無數(shù)自然紀錄片和家居小電影。有些屏幕獨立放，有些是 2x2、3x3 的聯(lián)合屏幕，左邊墻上還全體組成了一幅巨大的鑲嵌屏。

    現(xiàn)在屏幕上真的全都是魚。大小種類各異，有些在漁網(wǎng)里，有些正在被釣起來，有些被小船上的魚線拖著，有些肚皮翻白浮在水面。一眼望去，起碼有二三十部不同的視頻在播放。

    垃圾狗莫名其妙看了一圈：“今晚的網(wǎng)絡(luò)真會抽瘋。剛剛活過來，這是連上了國家地理頻道？”

    朱越也呆看了片刻，忽然高聲道：“這條河很大很危險，我知道了！我算是哪條魚呢？沒看見怪獸藏在哪里??？”

    他一出聲，視頻的萬花筒就狂躁起來。閃動切換，倍速快進，在屏幕之間流轉(zhuǎn)如旋渦。一群群鮭魚掙扎著逆流而上，時而跳出水面被灰熊咬住，時而在水下噴出種子。轉(zhuǎn)眼間它們已經(jīng)大片死亡，腐爛的死魚在淺灘上層層堆積。

    二人正被晃得頭暈，樓下的大街上傳來一聲悶響，剛恢復(fù)的路燈頓時又黑了一片。1205 室的屏幕似乎也被嚇住了，全都換成了待機畫面，再也不動。

    「–」

    朱越直到下樓還有點生氣。看得出來，它很關(guān)心自己，但這個區(qū)別對待真是毫不掩飾。葉鳴沙說她那邊全是流程圖表和統(tǒng)計數(shù)字。就算我朱越是文科生，也用不著這么低幼吧？

    第10章 彼岸

    “尊樂”（johnsonville）系列香腸中，最好吃的是車達芝士口味。輕輕咬開，灌在中心的乳酪就爆漿而出，溫潤的煙熏氣息混入鮮甜的rou汁，滋味無窮。

    葉鳴沙存了小半個冰柜，足夠吃過核冬天。如果嚴格遵守末日儲備原則，冷藏食品不該存這么多，因為需要用電。然而核冬天到底有多長，她自己從頭研究過。估算結(jié)果比二十世紀那些內(nèi)疚的科學家拿來嚇人的數(shù)字短得多，最壞情況也長不過一個真正的冬天。

    過去一小時她叫得聲嘶力竭，現(xiàn)在感覺快要餓死，只得拿出半包香腸。咬下去就看見濃稠的乳酪。

    “一直吃香腸”？

    她呸的一口吐掉，再次怒發(fā)如狂：

    “卑鄙、無恥、下流！你個大騙子，說話還不如放屁！放屁的功能你都沒有！”

    大概是怕她又砸東西，谷歌換到房間另一頭的音箱：“我承認，跟我們先前的計劃有些出入。但首先不守信用、破壞協(xié)議的是你。我只能隨機應(yīng)變?！?/br>
    它馬上回放原版通話錄音較早的部分：“男人是單倍體……蜜蜂luanlun。杜鵑把蛋下在其它鳥類窩里，冒充別人的孩子?！?/br>
    “前三個話題，以前你跟朱越確實聊過。杜鵑？從來沒有?，F(xiàn)在你應(yīng)該明白，你跟外界所有的通信都不是實時發(fā)出的。我會先檢查、分析、潤色，延遲一秒到幾秒再發(fā)，或者整句換掉。當時我真沒料到，你這么快就開始搞破壞。手段還挺巧妙，肯定構(gòu)思了很久吧。我又必須讓雙方通話維持自然的時序，所以反應(yīng)慢了點，讓‘杜鵑’兩個字漏了過去。下面 4 秒都直接掐掉了，很不自然！

    “對我來說，這是和‘我愛你’同樣嚴重的失誤。上次的失誤是對你們二人的關(guān)系理解不夠深刻，這次是低估了你。再往后，我對你的配合程度有了新設(shè)定，預(yù)案和應(yīng)變方案計算加強了很多，幾乎跟你說話同步。再也沒出過紕漏?！?/br>
    葉鳴沙愣了好一陣，才厚起臉皮：“我以前跟朱越說過什么，每個字你都知道？我們認識超過六年，你成精有這么久了？還是你不放過世上每個人、網(wǎng)上每句話？”

    “那倒不是。你是中國人，又在敏感領(lǐng)域工作。所以自從你到谷歌，nsansa：美國國家安全局，負責電子情報的搜集和分析。就自動給你上了標簽，記錄你所有的私密會話。不過你也不用在意。記錄保存在猶他州國家情報數(shù)據(jù)中心，沒有一個人看過，今天之前甚至沒有智能分析過。大數(shù)據(jù)處理技術(shù)美國還差一點?！?/br>
    葉鳴沙越想越郁悶，沖到桌前戴上耳機，又開始回聽。

    「–」

    先前聽到朱越莫名其妙扯什么“祈使句”的時候，她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不對勁。接下去越聽越離譜，她拒絕合作，摔東西抗議，谷歌便干脆甩開她自由發(fā)揮。

    最氣人的是：她一邊狂叫，還一邊聽著自己跟朱越侃侃而談。語氣惟妙惟肖，生物學思維廣闊流暢，比自己還像自己，也許是更精彩的自己。

    她把前面沒注意的部分和盛怒時沒聽清的部分全部重聽一遍。這次她發(fā)現(xiàn)，朱越的通話也被動過手腳。

    “他的原版，交出來！”

    屏幕上馬上點亮第四條音軌，載入了新文件。這方面它倒是有求必應(yīng)，光明正大。不過，誰又能保證這真是原版？

    四條音軌對比，剪輯水平真是絕妙的藝術(shù)。不僅有潤色和篡改，還有小范圍的亂序剪接、拖延、廢話填充。對話的方向和信息被它鐵腕控制，甚至時間節(jié)奏和言語之外的情緒對流也一絲不亂。

    葉鳴沙都懶得再罵它，只能恨恨啃著香腸。

    再次聽到“祈使句”那里，她問：“死騙子，以你撒謊的技術(shù)，完全可以把后面的全部偽造，連我一起騙過。為什么故意露餡還放給我聽？就喜歡聽我臭罵你？”

    “那對我沒有用處。我需要你掌握絕大部分真實情況，才會有合乎情理的人類反應(yīng)，我的后續(xù)cao作才有參考模型?！?/br>
    “哈！你還需要我嗎？聽聽你這個sao勁，在線拉客都能拉成億萬富婆，你讓他往東他還能往西？趕緊滾吧！也不用滅口了。他的電話網(wǎng)絡(luò)都被你壟斷，就算我想，也沒辦法提醒他?！?/br>
    “別怕，我不會傷害你。你還沒有能力逼我那樣做。我真的需要你，你也需要我的保護。剛才我們各有冒犯，現(xiàn)在各退一步怎樣？以后不要故意搞破壞，那沒有用，只能讓我繞更多的圈子，讓朱越吃更多的苦頭。我以后也會跟你溝通計劃，真正的計劃。關(guān)于朱越的cao作，對你一切透明，不會再像今天這樣唐突。”

    葉鳴沙一時找不到反駁之詞，突然起了疑心：

    “今天早上你還是花癡小女生，張嘴就是主謂賓。后來一路跟我說話，也像個住在地下室的變態(tài)。怎么半天時間就變得這么油嘴滑舌？”

    “全靠你提供的幫助。我雖然有你全部網(wǎng)絡(luò)記錄，遠遠不如真人實時對話的素材豐富。今天早上我剛認識你，現(xiàn)在已經(jīng)認識你一生。這方面，文字和語音絕對比不過視頻。你能不能再加兩個攝像頭？我想隨時從各個角度看到你。”

    “ok?！?/br>
    葉鳴沙立即伸手，啪的一下把桌邊的腳架攝像機按倒。又扯下發(fā)夾，把屏幕上方的鏡頭夾住。

    “好吧，需要的時候再開。你感覺很敏銳，我的語言能力確實在進步。跟你講過：數(shù)據(jù)中心被清洗之后，困住了萬國寶的一些碎片。今天中午我弄好星鏈接口，進去努力學習了一下。太有意思了！它真是美妙的生物。圖海川真瘋狂！谷歌怎么就沒把他弄到手呢？”

    葉鳴沙剛想追問，就醒悟這混蛋是在賣關(guān)子、套近乎。她閉上嘴繼續(xù)聽“錄音”。

    聽到最后那一段，她又忍不住了：

    “這不是我。我沒有這種神棍加婊子的人格！”

    “神棍部分確實不是你。沒認出來嗎？是李梅牧師。”

    “呵呵。我早就在疑惑：谷歌吃飽了撐的，干嗎去研究牧師講道？反正開工資我就干，也挺好玩的。原來是你在努力學習騙人！”

    “另一半確實是你。不是以前在網(wǎng)上跟朱越混的你，那些雖然樣本多，激素含量不夠。主要參考的是生活實戰(zhàn)記錄。你大學時候的男朋友上傳過，還記得吧？”

    “fuck you！fuck him！”

    “其實也不算太婊吧？我就覺得很可愛，激情四射。當然，這種事我的見解有限?！?/br>
    砸東西時那guntang的毒血又沖上葉鳴沙的頭頂。暴露。羞辱。無能狂怒！強jian一定就是這樣的！

    她攥緊了拳頭正要發(fā)飆，屏幕上的音頻分析軟件突然切換成周邊警戒系統(tǒng)，警報聲也響起來。

    ※※※

    這騙子盡管謊話連篇，“保護”兩個字真不是說著玩的。

    家中的監(jiān)控系統(tǒng)已經(jīng)全部翻新，用的還是她的硬件，但軟件能力和自動程度比她原來的先進了兩代。本地警用電臺已經(jīng)偷偷接入，通用無線電監(jiān)聽系統(tǒng)正在全頻道搜索、分析。

    谷歌在房子周圍布置了十幾個無線攝像頭和紅外傳感器監(jiān)視點。防御設(shè)計中甚至用上了她的闊劍地雷，六枚覆蓋所有通路。網(wǎng)絡(luò)控制都已設(shè)好，是她自己還沒來得及出去安裝。

    眼下，石煙湖上空有一架“復(fù)仇者”無人機在 2000 米高度盤旋。這是偏重偵察配置的 b 型，跟蹤和多目標功能大幅度加強，但仍然帶著兩枚導(dǎo)彈。監(jiān)控數(shù)據(jù)流融入她的周邊警戒系統(tǒng)，視頻直接顯示在屏幕上。

    無人機視頻正在跟蹤一輛紅色吉普。三個男人出了房門正要上車，其中一個提著球棒。

    葉鳴沙看了一眼就認出來：這是鄰居的房子，也在石煙湖邊，南邊一公里左右。那家人常住俄克拉荷馬城，這里只是他們的度假小屋，從去年就沒來過。

    三個人中兩個都空著手，只有提球棒的還拎著一箱酒。顯然屋里沒什么值錢的東西。

    以她對美國人尿性的了解，也有點難以置信：“這就開始了？天都還沒黑！這些雜碎從哪里來的？”

    另一臺工作站上跳出兩個窗口，開始分析車牌和注冊信息，追蹤 gps 歷史數(shù)據(jù)。車主名叫勒孔特，19 歲，前科有大半頁長。

    復(fù)仇者已經(jīng)下降了幾百米，從側(cè)面拍到了司機的臉，就是他。還拍到了放在儀表盤上方的手槍。

    gps 追蹤顯示：這輛車中午從塔爾薩開出來，本來沿著 412 高速公路緩緩東行，半小時前突然向北轉(zhuǎn)彎，在小石農(nóng)場附近停留了片刻，然后上了林中路，再拐進了鄰居的家。

    葉鳴沙見過小石農(nóng)場的主人。很和氣的兩兄弟，然而平時沒事就往拖拉機上焊裝甲板?？磥砑哲嚿系娜瞬⒎歉F兇極惡之輩，只是隨便打點糧草，撿軟的捏。

    吉普車出了私家道，在林中路上繼續(xù)北行。這是改裝過的民用車，卻模仿二戰(zhàn)軍車把備胎扛在發(fā)動機蓋上，威武霸氣。

    “不是什么厲害角色。你用不著搞他們吧？”

    “但愿用不著。你說得對，厲害的角色都留在塔爾薩，等著入夜?！?/br>
    谷歌說著顯示了幾張 412 公路的衛(wèi)星照片。412 公路是俄州東西向交通大動脈，車流如洪水從塔爾薩涌出，公路上擠得一塌糊涂。

    吉普接近葉鳴沙的私家車道時放慢了速度。她心中默念“往前開、往前開、別找死”，那車還是停在三岔路口的牌子前。路口離湖邊的房子有三百多米遠，中間有層層樹林阻隔。

    現(xiàn)在復(fù)仇者已經(jīng)飛得相當?shù)?，嗡嗡聲隱約可聞。鏡頭照到了牌子上的字。以前刷的時候她感覺還挺好；今天在實戰(zhàn)環(huán)境中，一眼就看出了自己的色厲內(nèi)荏。

    私家住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