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處傷痕。

    時舒眉心蹙了蹙，又進一步要求：“上衣也脫掉?！?/br>
    徐欥小聲反對：“不脫行嗎？”

    “你說呢？”

    “不行?！毙鞕龃鞌。骸澳粫獾??！?/br>
    “我也拒絕不了您?！?/br>
    或者說， 他不想拒絕她。

    拉鏈在空蕩寂靜的夜晚里扯出長長一條嘶啞的痕跡，他脫掉上衣的動作緩慢而遲疑，像是極度不愿意， 將身上所有的淤青暴露在她面前。

    但……他還是脫了。

    他的身體色澤很好看， 皮膚是好看的冷白色， 皮膚表面沒有一條疤痕或破損， 干凈俊美， 肌rou的力量感恰到好處，線條流暢又堅毅。

    但時舒這會兒， 的確沒有欣賞的心情。

    她看見， 他的肩，他的背，他的腰部……都分別有小片面積的郁紫色淤青，色深，在他本就白得晃眼的皮膚上， 不斷挑戰(zhàn)著她的視覺神經(jīng)，看上去觸目又驚心， 時舒因此倒吸了口涼氣。

    時舒垂下視線，沒有再繼續(xù)多言。

    她拍了拍他坐著的休息椅， 又繼續(xù)吩咐：“趴著?！?/br>
    他這回倒是聽話地轉(zhuǎn)了個身，乖乖地趴下了。

    他個子高，一張休息椅載不住他的長身，他的腿懸空掛著，長長一截，那種感覺應該是需要身體的力量支撐的，沒那么舒服，但他也沒有表現(xiàn)出來，仍依靠骨骼和肌rou的收縮張弛，默默地發(fā)著力。

    知道他這害羞靦腆的性格，大概在她面前脫掉上衣，只穿著一條游泳褲，已經(jīng)是他最大的接受度，時舒也沒有再過多戲弄他。

    她沒說話，起身往他腿部墊了張軟椅，讓他能夠趴得舒服一點兒。

    他接收到她的好意，惶恐又有些驚喜，且道一句：“謝謝您?！?/br>
    看著他這副乖巧的模樣，時舒有些動容，唇角輕輕一扯，很快又消失不見。

    她取了條干燥的毛巾壓在他的淤青處，然后，手附在毛巾上，隔著毛巾的厚度，動作輕緩地給他按揉著。

    每一處。

    從肩到大腿。

    手指的力道剛落下時，他的身體就很明顯地僵硬了下，她揉到哪兒，他就僵到哪兒。

    不是隔了條厚厚的毛巾么？

    他的身體真敏感^o^。

    時舒想。

    為了很好地分散他的注意力，時舒這才松了口：“嗯，你繼續(xù)說著，我在聽。”

    她手中的力道，仍不輕不重地按壓著。

    徐欥說，他與陳卓白原本沒有什么交集，但他的游泳教練陳運教練是陳卓白的父親。

    他原本在幾個項目中平衡訓練節(jié)奏，但陳教練說服他要把重心從別的項目轉(zhuǎn)移，全身心投入到游泳訓練之后，他就停止了別的項目的訓練。

    總有取舍。

    他說，他并沒有后悔過當初的決定。

    ……

    不一會兒，酒店的客房服務送來了時舒需要的熱敷包。時舒看了看，問：“這個怎么使用？”

    徐欥原本松松垂著的肘部屈起，一副順勢起身的打算：“還是我自己來?！?/br>
    “別動。”時舒拍了他的肩一下：“你繼續(xù)說?！?/br>
    她的力道不重，但也不算溫柔。

    她是初學者。

    在照顧人這件事情上。

    但……那處的毛巾脫落，她直接打在了他的皮膚上，徐欥因此感覺到，他的肩部好像被電擊了一下，密密麻麻的電流感在肩上聚集，然后向四周分散而去。

    他因此，身體又更僵硬了。

    時舒已經(jīng)研究出了熱敷包的使用方法，她隔著熱敷包繼續(xù)給他熱敷。

    那種短暫的麻痹感因此得到緩釋，他鎮(zhèn)定了一些。

    他繼續(xù)說。

    陳運教練其實待他很好，訓練的節(jié)奏和強度都比較大，他因此進步很快。沒多久，他就在游泳隊里有了一些小小的名氣。

    只是，不知道從哪天起，他好像取代了陳教練的兒子陳卓白，成為了陳教練常常掛在嘴邊的“驕傲”。

    他說的是，陳卓白對他的敵意，因何而起？

    ……

    后來的事兒，她就知道了。

    因為不滿父親對自己的關(guān)注，被不相干的人分散去很多，陳卓白用了一些方法來孤立他、針對他，最嚴重的一次，是用蛇團丟在他的泳道中，來嚇唬他。

    現(xiàn)在想來，可能沒有那么可怕。

    但對于那個年紀的他，的確是一場噩夢。

    “我睡覺的時候，手里面抓著柔軟的被子，都會突然驚醒。”

    后來的幾次比賽當中，他發(fā)揮都不太好。

    長此以往，精神壓力很大，惡性循環(huán)，他就經(jīng)常失誤，起跳失誤，搶跳，他開始被謾罵，被失望。

    精神壓力太大了，發(fā)生過幾次溺水事件。

    出于安全考慮，新的游泳教練建議他先休息一段時間，但他還是選擇了在那個時候退出省隊，放棄了游泳。

    他突然坐了起來，似乎是擔心給她留下不好的印象。

    “您會不會覺得，我放棄游泳是一種軟弱無能，懦弱的表現(xiàn)？”

    他又挫敗地說：“您肯定會這么覺得，因為我遇到困難，首先選擇的是放棄。”

    因為他的突然反應，時舒手里的熱敷袋偏移了地方，她只好無奈地換了呼吸，忍著：“不會，但你趴好。”

    “哦?！?/br>
    發(fā)生這些事情的時候，徐欥十三歲。

    他算了算年紀，他十三歲的時候，她應該是剛好才滿二十歲。二十歲的年紀，意氣風發(fā)，如果他早早地就認識了她，那么二十歲的她，會給十三歲的他，一些什么樣的建議呢？

    “我的選擇會和今天一樣?！睍r舒冷靜地分析：“不會是當時的你，想聽到的建議?！?/br>
    “但人生的選擇，并沒有什么對錯之分?！睍r舒：“你放棄了游泳，選擇了繼續(xù)念書，按部就班地讀初中、高中、參加藝考，讀大學本科，選修雙學位，你的人生仍在繼續(xù)，并且有另外一番建樹和風采。”

    而命運的軌跡，無數(shù)條蜿蜒轉(zhuǎn)折的山路之后，兜兜轉(zhuǎn)轉(zhuǎn)，將原本八竿子打不著關(guān)系的兩個人行走的人生之路，在長榆這個地方勾了一筆停頓的標點符號。

    從此，原本要走不同路的兩個人開始有了交集。

    命運的巧妙之處在于，他們于人群之中第一眼初見時，被彼此吸引去短暫而足夠驚艷的目光，但并不知，那其實是命運冥冥之中的安排和注定，而不是他們自己的選擇。

    命運將他送到她的身邊，她從一開始被他禮貌乖巧的特質(zhì)所吸引，到愿意去發(fā)現(xiàn)這個人身上的優(yōu)缺點，想要了解他的過往經(jīng)歷，再到足夠談得上喜歡這個人，并沒有花費太長的時間，符合她一向高效的自我認知。

    “我不是大家所認為的那樣，任由別人欺負，不知道反抗。其實，我有嘗試過告發(fā)檢舉，可是……陳教練他來求我，他請求我，不要斷送了陳卓白的前途?！?/br>
    “他在他孩子的前途上，選擇了舍棄我?！毙鞕龅痛瓜旅佳郏骸暗恰顷惤叹殞⑽?guī)У介L榆，陳教練于我有知遇之恩?！?/br>
    “我不知道該怎么做?！毙鞕觯骸凹彝ピ庥鲋卮蟮淖児剩械姆e蓄和財產(chǎn)被沒收上繳，外公的聲譽被抵毀。爸媽和我哥，他們被迫異國他鄉(xiāng)，他們比我更艱難，有比我身上發(fā)生的挫折更煩心的事情，我……我沒有告訴他們?！?/br>
    “住在老城區(qū)的一些本土老人們，常說白里弄那地方風水不好，所以，我才會……我把向命運低頭、妥協(xié)，當成是和自己達成的一種和解?！?/br>
    “您會不會也因此覺得我是命不好，所以，一生都不會過得順遂？只好做一個最普通不過的人?！?/br>
    時舒靜靜地聽著他說自己的事情，并不急著表態(tài)。

    “你自己怎么認為？”

    “我覺得，做平凡的普通人沒什么不好?！?/br>
    第一次遭遇命運的不公時，他年紀尚小，還會用哭來表達抗議。但后來，他每一次遭遇命運的不公，他都會覺得他的心理承受能力又變得強大了一次。

    “到現(xiàn)在，好像，沒有什么事情能夠打倒我了。”

    “嗯，不會。”

    人會在某一個時間段之前，經(jīng)歷掉所有不好的事情，有的人是在18歲之前，有的人是在30歲之前，也有的人……是在生命終止前。

    把那些不好的事情全部經(jīng)歷完以后，他就會變得強大，就再也沒有任何東西能夠打倒他了。

    “恭喜你，變成了一個精神內(nèi)核無比強大的人。”

    “但其實?！毙鞕龅男θ莸ヒ恍J真地坐著，裹著浴巾，認真地道：“因為您，我也還是會有一些顧慮?！?/br>
    “什么顧慮？”

    他又動了下身體，浴巾在他的背上滑脫一點。

    “顧慮那么多?！笨此@模樣，時舒忍不住唇角上揚出一點兒弧度：“你也不累?！?/br>
    他是擔心牽連她。

    現(xiàn)在網(wǎng)絡太發(fā)達了，他不希望，她因為他陷入到某種爭議中，不希望她的聲譽，因為他的事情受到一點點影響。

    他擔心，今天這件事情會被有心之人利用，傳播到網(wǎng)上，這件事情就會被歪曲，被過分解讀。

    而從來都是，人言可畏。

    如果因為他的原因，迫使她處于那樣的境地，他要自責內(nèi)疚的。

    時舒聳下肩：“我并不在乎別人怎么看我，我只做我自己認為正確的事情。”

    她不在意別人的眼光，她只在意，他受了委屈，在過去的這些年里，沒有一個人站出來替他主持公道。

    她不知道如果她放任不管，又或是她沒有了解到這件事情，那么在將來的日子里，會不會有別人，愿意為他挺身而出，但那是別人的選擇題，與她無關(guān)。

    她的世界里，從不設置選擇題，她只做判斷題。

    而她做過的那些選擇題，都是他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