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音與虞九海誓山盟，曾經(jīng)說得那樣好聽，甚至約好一齊私奔，誰知連音剛走，這男人就心生怯意，生怕牽累自身，居然一句話也不敢說。既如此，連喬也只好成全他們，讓兩人到地底再做一對鬼夫妻。

    紫玉想找出有力的論據(jù)駁倒這句話，絞盡腦汁的想了想，發(fā)覺終是徒勞：從來癡心女子負心漢，原來早在古時便是如此。

    她只能搬出唯一的救星，“陛下總歸是能托付終身的?！?/br>
    連喬笑了笑，并不與她爭辯。某種方面而言，皇帝的確是值得依靠的，至少不會有缺衣少食的風(fēng)險，但是這種豐足也僅限于物質(zhì)方面，至于精神上的貧瘠，也許比別處還貧瘠許多，因為皇帝只有一個，卻有許多的女人一齊共享，每人所能分得的，自然也只有一小塊感情的碎片而已。

    幸而連喬依附這個男人也只為尋求物質(zhì)上的滿足，并不奢求過多，更不會像連音那樣傻傻的將自己的心交出去——她的心只屬于她自己，無人可以占有。

    *

    連喬做皇貴妃時比穆氏在位的時候還清閑許多，她發(fā)現(xiàn)許多事并不難處理，如今的后宮風(fēng)平浪靜，就連多出一只蚊子都可算作大事，連喬想不出還有什么需要cao心的。每日她只按部就班的看看賬本，余外還有大把的時間可以揮霍。

    她甚至不用像穆氏那樣竭力省儉，六宮的用度自然而然便降下來了：各嬪妃的份例都是一定的，位分越高，分得的份例就越多，如今四妃皆懸，九嬪也只有寥寥幾個，自然省出一大筆銀錢來——連喬疑心皇帝遲遲不肯給后宮的姊妹晉位，就是為了節(jié)約這筆開銷。

    她現(xiàn)在依舊常往御書房去，因為皇帝喜歡她陪著。連喬大致可以猜到，皇帝先前頻頻將她召往御書房，純粹是作為幌子，故意引穆氏這條大魚上鉤；至于現(xiàn)在仍想要見她，則純粹是享受她的陪伴。

    連喬自然很樂意相陪，這本是一份難得的殊榮，她應(yīng)該感到高興才是。皇帝用朱筆批閱奏章，連喬就在一邊為他研墨；皇帝累了乏了，連喬就力道柔和的為他捏捏肩膀。日子如涓涓細流滑過，生活平淡得波瀾不驚，他們倆明明還很年輕，卻已經(jīng)進入老夫老妻的階段了。

    楚源似乎也覺出宮中生活的沉默，這一日邊飲著連喬帶來的冰鎮(zhèn)酸梅汁，一邊就陡然提起：“如今天越來越悶熱了，朕想著，不如往江南游歷一番。”他望著連喬微微笑道，“朕知道，你一直很向往江南的景致?！?/br>
    連喬從前約略和他提過一嘴，但也只是為了賣弄幾句好詩，并非對南地的風(fēng)光多么向往，她前世早就看膩了。

    但皇帝難得這般盛情相邀，連喬總不能掃了他的興致，因笑道：“陛下此舉甚好，后宮的諸位姊妹聽了想必也很高興?！?/br>
    楚源面上微窘，埋頭飲了一口梅子汁，他本想和連喬兩人單獨出去賞景，誰想連喬二話不說就將后宮諸位都捎上了，皇帝都不知該夸獎她的賢惠，還是埋怨她不識眼色。

    不管怎樣，眾妃得知有出宮消暑的機會，各自都是十分歡喜的，眼看已到了六月里，連樹上的蟬都熱得沒力氣叫，她們更不愿憋在宮里。

    走水路比陸路更方便快捷，不過十來日功夫，御駕便已抵達杭州。

    行宮雖不比宮中寬敞闊綽，但勝在風(fēng)景宜人，氣象清幽，連喬坐船易感暈眩，本想在行宮好好歇息幾日，無奈楚源游興頗高，定要邀她作伴，甚至不惜將女兒請來做說客——楚珮還是頭一遭離宮，她又是個天性活潑的小孩子，自然比旁人更鬧騰十倍百倍。

    連喬被楚珮小手牽著，披上一件薄衫，徐徐登上蓮舟?；实巯育堉厶^闊大奢華，不夠風(fēng)雅，執(zhí)意向民家雇了這頂不起眼的小舟來，仿佛如此才能融入曠然山水之中，連喬簡直不能理解這些貴人的古怪脾性。

    楚珮牢牢盯著湖面上盛放的粉色蓮瓣，嘟囔道：“這花沒有御湖里的大?！?/br>
    連喬笑道：“御湖里栽種的都是天下名種，千挑萬選培植出來的，自然更宜賞玩，可結(jié)的果子就不一定了。你不信嘗一嘗這里的蓮蓬，保準比宮中的滋味更清甜甘美。”

    一席話說得楚珮起了興致，因見那幾枝荷花近在眼前，便嚷嚷著要摘上頭的蓮蓬。連喬讓順安小心看著，自己便掀起布幔，走入艙篷之中。

    楚源已經(jīng)盤膝而坐，桌邊是一壺清冽白酒，連酒杯也換成了淡綠荷葉紋樣，杯沿就如荷葉的皺襞，有數(shù)不出的意趣。

    風(fēng)爐上還坐著一壺牛rou羹，咕嘟咕嘟飄著香氣。

    楚源含笑招手，示意她近前，“你也來陪朕飲幾杯?！?/br>
    “陛下怪知道享受的?！边B喬將裙邊折起，規(guī)規(guī)矩矩的在桌旁坐下，說的話卻不規(guī)矩，“撇下大臣們不管，倒跑來這湖光山色之地逍遙快活，虧您還說自己勤勉！”

    “做皇帝的人，難道就不許偷個懶？”楚源笑著倒了一杯淡酒給她。

    連喬聞得酒味不重，反倒有一股沁人荷香，不禁咦道：“難道荷葉也能釀酒么？”

    “說什么傻話，不過是用些荷葉貯存罷了，小巧而已?！背葱Φ?。

    連喬試著酌了一杯，果然只是聞著香，喝起來不過泛泛，果然只是嘗個新鮮。

    她放下酒盞，又望著對面皇帝謔道：“聽聞西湖不但風(fēng)景秀美，佳麗尤多，陛下怎的反倒蝸居在此，也不出去見識見識？”

    即便此刻身在船艙之中，也能聽得湖上歌姬渺渺的歌聲，若是當面相聞，那滋味必定更加銷魂。

    楚源是慣會哄人的，乜斜著望她一眼，“朕得阿喬，夫復(fù)何求？”

    皇帝怕有些醉了，否則不會出此調(diào)戲之語——連喬總不能將其當成肺腑之言，她笑道：“干喝只怕傷胃，臣妾給您盛些牛rou羹侑酒罷。”

    連喬拿起一只朱漆木碗，起身向風(fēng)爐邊走去，那湯羹燉的滾熱，連喬舀的時候便須小心翼翼的，免得燙了手，才盛好一碗，就看到一個身穿粉衣的俏麗女子掀簾進來，面容焦灼的道：“抱歉，我能否在你們船上躲一躲？”

    她好像認不出皇帝的身份，也對，楚源此刻身穿便衣，即便那衣料頗為精細，不認識的人見了他，也只會以為哪里出來的世家公子而已。

    但就算楚源僅是個普通人，也不該貿(mào)然闖到船上來。

    連喬還從未見過這樣大膽冒失的客人，愣了一下便笑道：“姑娘你是誰？”

    “我姓蘇，閨名若水，二位叫我若水就好?！边@女孩子很爽朗的道。

    連喬倉促里只覺得這名字十分耳熟，一時想不起在哪里聽過，正要開口請示皇帝的意見，卻發(fā)現(xiàn)楚源的目光已癡癡落在這女孩子身上。

    她忽然記起這女子的身份了。?

    第128章 男配命

    蘇若水見兩人都不說話,面上不禁有些窘迫，尷尬的解釋道：“有人正在找我，我不想被他抓到,所以想在二位這里躲一躲?！?/br>
    這女孩子生著一雙明亮動人的大眼睛,笑起來的時候尤其天真活潑，看得出，她其實是個心地很好的女孩子。

    只是這“找”字也太含糊了些，且她的口氣雖然焦灼，但并不怎么害怕,可見那抓她的人應(yīng)該也不是壞人，也許還是十分熟識的人。

    連喬笑了笑，她可不敢將皇帝的御舟當成小年輕嬉鬧的場所，正要請這女孩子出去，外頭已經(jīng)傳來一個清越的男聲，“若水，你在何處？”

    蘇若水頓時著了忙,不及思量,便一個箭步往前竄去,直溜入艙房之中，很快就沒了人影，只見那布簾起了水紋樣的褶皺。

    才剛躲好,外頭的男子便已進門來,是個年方弱冠的男子，生得樣貌齊整,臉上也帶著和氣的笑容,“請問……”

    連喬微笑望著此人,她認出這位亦是楚源的兄弟,安郡王楚池。安郡王的生母雖只是一名婕妤，卻深得先帝寵愛，唯因出身實在太低才無法登上高位，盡管如此，先帝對他們母子亦深為厚愛，甚至將這江南富饒之地的余杭賜給楚池做封邑。

    皇帝原想著悄悄游玩，不打算驚動任何一方，連喬也沒想到會在此地遇見他。

    安郡王進過幾次宮，自然也認出連喬來，白皙俊容有些微臊，訥訥道：“皇嫂……”

    連皇貴妃既然來了，那么皇帝……安郡王下意識向側(cè)壁望去，果然就見皇帝好整以暇地坐在桌邊，大驚之下，忙屈身行禮，“臣弟參見陛下?！?/br>
    一面又訕訕道：“若早知皇兄和皇嫂都來了余杭，臣弟便該好生相迎才是，是臣弟疏忽了?！?/br>
    “郡王何必客套，我與你皇兄不過趁著閑暇之時出來散散心，若鬧得眾人皆知，反倒無甚趣味，所以才未叫人知會你。”連喬雍容得體的敷衍道。

    安郡王心下稍安，一雙眼睛卻悄悄張望著，仿佛在搜尋什么人一般——想必就是方才的那女孩子。

    連喬心中了然，因笑問道：“郡王還有何事么？”

    安郡王躊躇了一下，到底還是鼓起勇氣問道：“不知皇嫂適才可見到一位女子闖入？”他以手比劃著，“她生得大概這么高，穿著一件淡綠衫子，臉龐圓圓的，說話又快又脆?！?/br>
    可不就是蘇若水么？連喬心中暗笑，正要助這傻小子一臂之力，卻聽皇帝冷冷說道：“朕未曾見到有人過來?！?/br>
    天子一言九鼎，皇帝說沒有，那自然就是沒有。

    安郡王臉上不免懊喪，窘迫的施了一禮，便告退出去。

    待腳步聲行遠，躲在布幔后的蘇若水才松了一口氣，輕手輕腳的出來。她拍著胸口望向楚源，兩眼瞪得有鴿子蛋大，“原來你是皇上？”

    “怎么，朕不像么？”楚源板起臉，一本正經(jīng)的反問道。

    連喬都未曾想到皇帝也有會講冷笑話的一日。

    蘇若水咯咯笑起來，看得出她對天子并不懼怕，甚至大大咧咧的就地坐下，鄭重的向?qū)γ孀髁艘灰?，“小女子謝陛下拔刀相助?！?/br>
    楚源輕輕笑起來，他本就生得眉目英挺，但因太過冷酷，才不易親近，如今五官都舒展開，反倒讓人有如沐春風(fēng)的錯覺。

    蘇若水看得呆了呆，臉頰有些微紅，旋即意識到自己失態(tài)，忙將桌上那杯殘酒執(zhí)起，一氣灌入喉中，誰知她不慣飲酒，反倒劇烈咳嗽起來，甚至嗆出了眼淚。

    連喬一邊輕輕為她拍著后背，一邊倒了杯溫水給她，柔聲道：“不會喝就別強喝?！?/br>
    蘇若水徐徐飲下，感激的望她一眼，“多謝娘娘?！?/br>
    連喬順勢在她身旁做下，故作漫不經(jīng)心地問道：“蘇姑娘幾時與安郡王結(jié)識的，他為何要找你？你們之間有何矛盾么？”

    她語速雖然不快，但這么一連串的問題拋出來，蘇若水亦覺得難以招架，何況這些問話又怎好向外人提起，她只得將頭埋在竹杯中，仿佛要將最后一滴水都吸干似的。

    楚源不悅的道：“人總有難言之隱，皇貴妃又何必追問不休，這位蘇姑娘并非歹人，與咱們萍水相識一場，咱們幫她也只是略盡綿力，你倒好，恨不得別人將家底都抖摟出來！”

    他輕輕從鼻子里哼了一聲。

    連喬端正的彎了彎膝蓋，聲音仍和平時一般和順悅耳，“臣妾冒昧，望陛下恕罪。”

    “罷了，起來吧。”楚源說道，也不再看她，只顧和對面的蘇若水說話，如星雙眸幾乎黏在對方身上。

    連喬忽然有些氣滯，借口船艙太悶想吹吹風(fēng)，便掀簾子出去。

    皇帝大手一揮，并沒攔她。

    到了船舷邊，卻見只有紫玉摟著楚珮靠在欄桿上，正在教她數(shù)那荷花的瓣數(shù)。

    連喬走過去笑道：“順安呢？”

    “公主嚷嚷著還要多些蓮蓬，順安便到湖心采去了。”紫玉指了指湖面上蕩起的一葉小舟。

    連喬便不再問，稍稍俯下身去，用絲絹揩去楚珮唇畔沾上的青綠汁液——想必是貪剝蓮子米沾上的。

    小公主揚起天真的臉兒問她，“父皇呢？”

    紫玉咦道：“正是呢，娘娘不在里頭陪伴陛下，怎么反倒出來了？”

    “陛下自有人陪伴，哪里還需要本宮礙事？”連喬微微笑著。

    她自己并沒覺得這話里有多少醋妒之意，紫玉臉上反倒默然，半晌才道：“婢子適才也見到那位蘇姑娘，后來安郡王殿下也追了過來?！?/br>
    “你也知道她？”連喬詫道。

    “既事關(guān)娘娘，婢子怎能不多留份心眼？”紫玉有條不紊地說，“聽說這蘇姑娘本是安郡王從官道上救回的女子，因她父母雙亡，才不避嫌疑留她住在府中，后來又傳出安郡王執(zhí)意要納她為妃的消息，如今不知鬧了什么別扭，這女子悄悄逃了出來，安郡王才漫山遍野的尋她?！?/br>
    她見連喬面色沉重，勉強勸慰道：“娘娘放心，不過是些兒女之間的玩笑，想必過些時便好了。陛下又是明理之人，只有幫著勸的，總不至于跟自己的兄弟爭風(fēng)吃醋。”

    紫玉說得很好，可惜想法太簡單，皇帝若會被世俗的規(guī)矩束縛，他也不是皇帝了。連喬朝她一笑，不再說話。

    楚珮這時剝蓮子剝得手酸，口里也有些干了，便要溜下去討杯水喝，連喬死死的拉著她，“不要去！”

    紫玉見她目露兇光，不知怎的倒有些害怕，接連喚了兩聲，“娘娘，娘娘！”

    連喬這才意識到自己的舉動太過火了，只得在女兒臉頰上捏了捏，柔聲細語的牽起她的小手，“你父皇正忙著，咱們別去擾他，走，到阿娘的畫舫上去，阿娘給你準備了桂花清露?！?/br>
    小孩子到底是容易哄的，楚珮聽到有好喝的飲品，便乖乖跟著母親過去。只有紫玉望著連喬的背影好生不解，不知她為何失態(tài)。

    回去之后，連喬便只待在艙房中納涼，卻讓順安時刻注意御舟上的動靜，據(jù)他回報，里頭時聞笑語陣陣，可見那位蘇姑娘并未出來。

    皇帝真要耐下性子哄人的時候，那是非常得心應(yīng)手的。連喬這般想著，心內(nèi)只是默然。

    那之后皇帝便時刻留蘇若水陪伴身旁，不同于一般君王與嬪妃的關(guān)系，皇帝待她，一點也不像上級待下屬，而是拿出十分耐心，只為哄她玩笑。而蘇若水，似乎也只將楚源當做一個身份高一點的朋友，兩人天南海北高談闊論，完全不避嫌疑。

    皇帝眼下雖身著便服，不必擔心泄露身份，但日日陪著一名女子游山玩水，將他帶來的一干嬪妃盡皆撇開，眾人心里哪有不氣的。

    尹婕妤代表眾妃來面見連喬，就一臉氣憤的道：“不知從哪里跑出來的野丫頭，倒把陛下的魂都勾去了！這樣的克死雙親之人，聽聞還與安郡王不清不楚的，她哪來顏面陪王伴駕？”

    連喬好語安撫她，“蘇若水只是在安郡王府上住過些時日，并不似外頭所言那般，且陛下待她也只是知交，并未召她侍寢，蘇姑娘仍然是清白的?！?/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