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節(jié)
她的瞳色較一般人淺,發(fā)色也是,明朗,清澈,柔軟,像一團似有若無的、散發(fā)著香氣的霧。 夏知薔寫完就離開了畫室,馮殊卻定在原處,心頭如同被羽毛拂過,充盈著溫暖又澎湃的某種東西,橫沖直撞的情緒久久不得平靜。 夜里,馮殊給馮老太太打了電話。 老太太張嘴就罵混賬東西,還說讓人死外面別回來了,激動非常。沒一會兒手機轉(zhuǎn)到梅姨手里: “老太太是急著了,你這一天天不見人,哪里都找不到,她啊,偷偷哭了好幾回呢。” 馮殊說對不起。 梅姨道:“想通了就好。是周繼那孩子勸的吧?他平時看著挺不著調(diào)的,關(guān)鍵時刻倒還蠻擰得清。你什么時候回來?回來了,梅姨給你做點好吃的,老太太肯定也高興,一家人沒有隔夜仇的?!?/br> “不是他,”馮殊說,“我暫時……不回去了,打電話是想讓你們放心,我在外面挺好的,一切都好,別擔心我?!?/br> 馮殊轉(zhuǎn)頭又給夏知薔留了句話: 對不起,我不是鬼,也不溫柔。 他是個作弄人的騙子,是個讓家人白白擔心的混賬東西,浪費了她的善意和美好。 馮殊做好了“薇薇”不再搭理自己的準備。 夏知薔也確實有好幾天都沒留什么話。每天來畫室,她第一件事就是去隔空踹那副人骨架一腳,或者虛晃幾下拳頭解氣,再罵一句騙子,尤不解恨。 直到一周過去,好奇心漸漸蓋過怒氣,夏知薔沒忍住問: 你是用監(jiān)控在偷看? 他說不是,但確實能看見她。 她在畫室里環(huán)顧了一下,又問:那你是有超能力嗎? 無從解釋,也怕對方知道真相后更生氣、覺得他是偷窺狂,馮殊只能說:一句兩句講不清楚,以后慢慢解釋。 好在夏知薔對自己的智商很有數(shù),一聽就太復雜的事情,她不會為難自己往深里追問。 他們開始像“筆友”那樣聊天。 開始是一問一答,后來變成多問多答,效率很低——這場景像極了通訊不發(fā)達的從前,大家會為了另一人的幾句話,或是一封信,而等上很久很久。 等待會將期盼、欣喜和幸福感一同拉長,留下一種類似于雋永的美好錯覺。 馮殊喜歡這種節(jié)奏。 他總記得,父親面對母親時的那種不加節(jié)制的愛意。馮克儉在外是一板一眼的軍/隊干/部,回家面對舒明君就變了個人,心口仿佛有燒不完的火,永遠熾熱,永遠強烈,將熱情不計成本地消耗,雙手捧著一顆跳動的心遞到妻子面前,還生怕對方不要,分分秒秒不停。 舒明君又是怎么做的呢? 她開始還會敷衍地迎合,再在轉(zhuǎn)身時嫌惡地皺眉,到后來連演都不想演了,有恃無恐地踐踏著對方的縱容和退讓,逼得馮克儉放了她一條“生路”。 去世前,馮克儉和舒明君分開已有十數(shù)年,他明明什么都知道了,還是拉著馮殊的手,說:“我想再見君君一面?!?/br> 馮殊明知毫無意義,可還是在馮克儉期待的眼神中致電給了舒明君。 她冷冰冰地說:“我不可能去的。” 到死,馮克儉眼中的火才真正熄滅。 馮殊看著那束黯淡的火苗,想,唯有冷淡存長情。 他絕對絕對,不會讓自己陷入這樣的境地。 “慢”有慢的好處,有限的交流空間里,馮殊夏知薔從不講廢話、假話,說一句是一句,每一個字,每一個標點都會反復斟酌。 不公平的是,馮殊的斟酌發(fā)生在私下無人處,而夏知薔的斟酌、猶豫、欲言又止與笨拙的擦擦改改,都毫無巨細地落在了鏡子這頭的他眼中。 一個月過去,兩人話說了很多,隔空的互動也不少了,夏知薔于某天小心翼翼地提出: 學長,什么時候見一面? 她無意中透露自己考的是南大,馮殊便答他也是南大學生,只不過說一半留一半,沒提自己是仁和醫(yī)學院的,和人家壓根兒不在一個校區(qū)。 一直苦于不知如何稱呼對方的夏知薔,知道后自然而然地改口叫學長。 馮殊欣然接受了她的尊稱,在這邊笑:七月再說吧。 她曾提過,自己是七月二十號的生日,那時候才滿18歲。 騙小姑娘騙得駕輕就熟的馮殊,已經(jīng)不地道了一回,他不想再背個誘拐未成年少女的罪名,同時也過不了心里那道坎。 他以為兩人還有大把時間,他可以等。 七月一晃過半,眼見著畫室這邊的課程要結(jié)束了,夏知薔再一次提出見面的訴求。 她先寫:見一面?你能看見我,我不能看見你,這樣很不公平的。 寫完只覺得怨氣鋪面而來,遂擦掉,改成:要等到什么時候才能見面???都七月底了。 似乎顯得太過于急切了些?不矜持。 就這樣,夏知薔寫幾個字,擦掉,再寫,再擦,怎么都不滿意,眉毛鎖得越來越緊,她咬著透明塑料筆桿,弄得上面顯出牙印。 對面的馮殊垂頭忍笑。 再抬起眼,夏知薔正神色干脆地奮筆疾書,她說:夏天快過完了,我們可以見一面了吧? 馮殊不知在哪兒聽到過一句話——如果不相愛,我不知道夏天有什么用。 當時明明只覺得矯情和不知所云的。 他和她約好,在七月二十號的傍晚見面。 前一天的早上,馮殊第一次踏出那間小屋,去理發(fā)。 回來時意外地在走廊上碰見了夏知薔。 不能說是碰見,她那是直愣愣地沖過來,然后撞進了馮殊懷里。 她真人比玻璃中的那支“薔薇”要鮮活更多,溫溫熱熱,有呼吸有心跳;她個子剛到馮殊下巴,頭發(fā)梳成了半高的馬尾,跑起來會左邊右邊一甩一甩,像極了貓咪那條聰明的尾巴。 還只是個毛乎乎的小姑娘呢。 馮殊扶住肩膀幫人站穩(wěn),再望著她,情不自禁地笑。 夏知薔撤開半步不停彎腰道歉:“對不起對不起,我——” “鼻子沒撞疼吧。” “???” 她這才有空抬臉打量對方。 這個打量,比平時那種多維持了幾秒鐘時間。看清馮殊的模樣,夏知薔眼神閃動了幾下,臉頰上不知道是熱的還是什么,微微泛紅,又說了句“對不起”,她便低下頭一溜煙跑開了。 馮殊沒追上去。 反正明天就能再見面的。 周繼走過來:“行了,還沒看夠啊,”他對著馮殊笑得有滋有味,“動凡心了?還好剪了頭發(fā),第一面不算糟糕。” 聞言,馮殊怔了怔——自己表現(xiàn)得有這么明顯嗎? 他口是心非地答:“瞎說什么,她還是個小孩兒呢。” “什么小孩兒不小孩兒,明天她就過生日了,18歲還是19歲來著……總之,再過個把月就得讀大學去,談戀愛不正好。” “你這么清楚?” “她剛剛來就是找我申請調(diào)課的,說是明天要跟家里人一起過生日,下午有活動,晚上還要去游樂場玩,只有上午能來?!?/br> 馮殊和夏知薔約的地方就是游樂場。 他第二天早到了半小時。 夕陽西下,氣溫不再酷熱,剛翻修一新的游樂場里人頭攢動。 很多小朋友都拿著個棉花糖,有小貓造型的,也有鴨子小狗,蠢得很可愛。 馮殊也去買了一個,小兔子的。 可直到“兔子”融化、坍縮,直到摩天輪停止轉(zhuǎn)動,直到花花綠綠的彩燈第次熄滅,直到工作人員過來,說先生我們要關(guān)門了,請離開,夏知薔都沒出現(xiàn)。 她說她會穿條淺綠的裙子。 在等待的幾個小時里,馮殊數(shù)了下,經(jīng)過面前的綠裙女孩有47個,里面沒一個是她。 他想了很多種可能,比如家里走不開,比如生日會玩得太高興、忘了時間,或者她壓根不記得曾和自己有過這樣一個約定。 但他就是沒想到,她不是失約,而是不在了。 周繼看出馮殊得到消息后,那一瞬間的失魂落魄,便勸慰:“雖然是挺可惜的,那小姑娘乖得跟兔子似的,從來不給人添麻煩。不過你們也就見了一面,不至于吧?” 馮殊點頭,說不至于,然后找周繼要了人生第一支煙。 他想,“薇薇”不過是個可愛的意外,夏天會過去,夏天的風,雨,蟬鳴,陽光,以及苦澀,都會過去。 屬于夏天的故事,終將會跟著夏天一起逝去。 馮殊重新開始按部就班地生活,回歸正軌,于學業(yè)上更為投入,心無旁騖到直逼人類極限,工作后也如是。 他刻意將生活單純化,空置房產(chǎn),不是睡宿舍就是睡值班室,幾乎24小時泡在醫(yī)院,需求降到極值,更別提買車之類的消費活動了。 其間,馮殊不是沒接觸過別的異性。 他強迫自己跟她們面對面坐下,交談,試圖在每一個女孩子臉上或者眼睛里尋找那種柔軟的、明亮的糊涂,可惜都沒有。 他也曾試著與其中一兩位往下發(fā)展,一起散步或是看看電影什么的。 但沒有一次能堅持到電影結(jié)束。 馮殊挺絕望的,他好像把心上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的風吹草動,全都丟在了那個夏天。 他恨,恨自己被迂腐的修養(yǎng)和道德約束。 馮殊寧愿自己是個混蛋,在她說“鬼也是親人朋友日思夜想都見不到、最懷念的人”的時候就沖過去,在無人畫室里抱住她。 再見夏知薔是巧合,后面的一步一步則既是意外,也是必然。意外在夏知薔主動將時間軸調(diào)快,兩人帶著各自的私心,一口氣扎進了婚姻的圍城里;必然的,則是馮殊依舊遵循著自己的節(jié)奏,一寸一寸地,想將她從“玻璃”那頭拉過來。 可惜,夏知薔不是馮殊,七八年的光陰如白駒過隙一般全開了空窗,她已心有所屬。 馮殊在職業(yè)暴露發(fā)生后曾慶幸,慶幸自己在夏知薔心里還沒那么重。這樣有個萬一,她不至于太難過,走出來也相對簡單,甚至,離開自己會有更好的去處也不一定。 他不想自己曾經(jīng)受的那些——比如落空的期待,無法自拔的絕望,在她身上也過一遍。 馮殊望著診室門口的夏知薔,腦子里一瞬間晃過很多畫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