穗兒進(jìn)門去，見秦芬一手捻塊草鞋餅，一手斯斯文文舀湯喝，她不由得愣一愣。

    桃香見穗兒發(fā)愣，連忙又笑一笑：“天冷了，我們少奶奶怕給廚房添麻煩，便沒叫熱菜，就著熱湯隨便墊補(bǔ)些也就是了。”

    那五少奶奶的嘴，可碎得很，萬不能叫穗兒覺得自家姑娘吃飯時(shí)見人是失禮，回去朝五少奶奶面前一說，那還不滿世界風(fēng)雨。

    穗兒垂下眼簾，掩蓋住內(nèi)心的激蕩。

    她驚訝的倒不是七少奶奶失禮不失禮，而是瞧見七少奶奶手上捏著的那塊餅，那分明是自家主子送來的點(diǎn)心。

    兩位少奶奶，旁人都只當(dāng)是面子情，就連自家五少奶奶也不外如是，這頭送去的東西，除開那日揀了一只寶塔菜，旁的是一口不吃、一樣不用的。

    穗兒還以為，七少奶奶這里收了回禮也是束之高閣，沒想到，這會七少奶奶竟就著熱湯吃著餅，對付著把晚飯給用了。

    秦芬見穗兒捧著錦盒進(jìn)來，便擱下點(diǎn)心招手：“我瞧瞧五嫂得著什么了?！?/br>
    皇帝的賞賜，自然是人人好奇，可是都不愿擺在臉上，只裝著不經(jīng)意地暗中派人來查探，穗兒得了主子吩咐，一概全婉拒了。

    此時(shí)見了七少奶奶，穗兒才知道，自家主子那般左性，為何偶爾還肯夸一夸七少奶奶，說她“氣派倒還有些”。

    可不是有氣派，想知道的事，就大大方方問了，竟沒藏著掖著的。

    穗兒此時(shí)的笑容雖不如方才熱情，卻更誠摯些：“回七少奶奶，是八十兩白銀，外加四個(gè)進(jìn)貢來的蘋果，少奶奶說，托二位少爺?shù)母５昧速p賜，派我送來給七少奶奶過目，若是您合意，挑了來就是?！?/br>
    賞賜不過就是個(gè)意頭，哪有許多好東西的，五少奶奶此舉，不過是客氣。

    秦芬不由得笑了：“我這里得著百兩白銀和六只鮮橙，銀子暫且不論，橙子倒可分兩只給五嫂去?！?/br>
    穗兒看一看秦芬的臉孔，見這位主子笑微微的，知道她是真心，于是也不推讓，用蘋果換了兩只橙子去。@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xué)城

    待要出門時(shí)，穗兒又被秦芬又叫?。?/br>
    “這賞賜原該孝敬太太一回，可是分來分去也不夠送，我明兒叫桃香取些鹽漬李子、釀花蜜，切了這兩樣果子拌個(gè)果盤送去，算是你們少奶奶和我的孝心，也是叫太太享享兩個(gè)兒子的福?！?/br>
    這話至公至理，誰也挑不出錯來，穗兒聽了心服口服，連連替主子道謝道謝，退了好幾步才出去。

    秦芬忽地想起一事，左右看一看，喚過南音急急吩咐兩句，南音聽了，先睜大眼睛，然后就飛快地走了出去。

    桃香見了，不由得好奇：“姑娘有什么事，叫穗兒回來吩咐就是了，哪犯得著叫南音特地去說?！?/br>
    秦芬搖搖頭：“今兒五少奶奶沒準(zhǔn)備荷包打賞太監(jiān)，顯然是不懂這事，我想起來了提點(diǎn)一句，穗兒若是在咱們屋里，少不得叫小丫頭們看一場笑話，不如叫南音去說了好。”

    桃香想想方才穗兒的古怪，不由得有些防備：“那個(gè)穗兒，方才看姑娘吃飯時(shí)，眼神奇奇怪怪的，別是要回去傳姑娘的閑話，姑娘還對她們這樣好，別錯付一番真心了。”

    秦芬知道，桃香這丫頭自來了范府，腔子里恨不得多長了十個(gè)心眼，這時(shí)也不去說她，只笑一笑命收了飯菜。

    穗兒回了房，把兩個(gè)橙子獻(xiàn)寶似的拿給主子看，五少奶奶掃了一眼，飛快地轉(zhuǎn)過頭：“得了，禮數(shù)也盡了，就這么著吧?！?/br>
    這話還是賭氣，方才與七少奶奶的應(yīng)酬，顯見得不是真心的了。

    穗兒想一想方才所見所聞，不由得有些藏不住話：“少奶奶，我瞧七少奶奶這人，只怕真是個(gè)好的?！?/br>
    五少奶奶心里本就在犯著別扭，聽見穗兒替秦芬說話，牛勁又上來了，冷笑一聲：“七少奶奶莫不是也給你一罐子桂花蜜，糊得你凈會替她說好話了！”

    穗兒又是急又是氣，方才想著的那些勸和話，全扔到了腦后，對著主子，竟高聲起來：“少奶奶，我縱有千百條不是，卻也不敢認(rèn)不忠這一條！”@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xué)城

    五少奶奶知道自己無理，可是總不能對著奴婢賠不是，左右想想，竟不知怎么辦了。

    一看麥穗兒，這次竟是滿臉倔強(qiáng)地瞪著眼，絲毫沒有服軟的意思，五少奶奶只好強(qiáng)硬地瞪回去：“我并沒說你不忠，你也不必急著自家戴帽子?！?/br>
    穗兒看一看主子，又看看屋里比秦芬寒酸許多的陳設(shè)，不知怎么，一股委屈涌了上來，嘴巴一扁，兩行淚淌了下來。

    五少奶奶自家是個(gè)隨波逐流的混不吝，連帶著穗兒平日也是個(gè)不把事放心上的性子，主仆兩個(gè)平日是閑話多，正事少，何曾鬧成這樣過。

    此時(shí)一鬧起來，小丫頭們都嚇得躲了出去。

    主仆兩個(gè)大眼瞪小眼半天，竟是五少奶奶先開口，然而說的話也并沒服軟：

    “怎么著，你是替自個(gè)兒委屈，還是替七少奶奶委屈？”

    穗兒再怎么也是奴婢，主子搭了臺階，她也只有下來的份。

    “我并不是替七少奶奶委屈，也不是為自己委屈?！?/br>
    五少奶奶聽了這話，不知怎么竟發(fā)出一個(gè)短促的笑聲：“哦，那你是為著我委屈？”

    這話還是胡攪蠻纏，可是穗兒卻已生不起來氣了。

    她既不是為誰委屈，也不是為誰打抱不平，她是突然發(fā)覺，五少奶奶這多少年的憋悶日子，竟有一小半是出在“糊涂”兩個(gè)字上頭。

    若是早有一位長輩能提點(diǎn)栽培自家主子，她何至于是如今這個(gè)地步。

    穗兒一邊在心里嘆氣，一邊把秦芬囑咐的話慢慢道來。

    頭一件，是明兒要切個(gè)果盤子送給范夫人，五少奶奶聽了，扯起嘴角嘟囔一句：“這份孝心，就把你給感動哭了？我就瞧不出有什么好哭的?！?/br>
    話雖還酸，口氣卻已軟了下來。

    穗兒心里這才好受點(diǎn)，又把南音追出來說的話，小心地?fù)褡盅蹚?fù)述一遍：

    “我聽七少奶奶身邊的南音說，大戶人家的娘子、夫人們，身邊家常都帶著一兩個(gè)金銀錁子荷包，為的就是防著哪日要打賞人，今兒七少奶奶和太太都隨手拿出一份打賞太監(jiān)，就是這道理?！?/br>
    五少奶奶到底不是蠢笨如豬，一下子明白了方才穗兒為什么幫著秦芬說話。

    這打賞荷包的事，只怕府里除了她袁禾意，旁的女眷都知道，可是這么多年了，偏沒一個(gè)人來提點(diǎn)她。

    大夫人家常乖乖rou地叫她，太太從來都是高高在上的婆婆款兒，那些嫂子們一邊拉她一邊打壓她，個(gè)個(gè)兒都在她面前顯足威嚴(yán)的。

    偏生沒一個(gè)人提點(diǎn)她。

    若是她袁禾意有人這么手把手地教著，哪至于出外應(yīng)酬那般費(fèi)勁？

    五少奶奶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這時(shí)也無心再對著穗兒發(fā)脾氣，只望一望桌上兩只黃澄澄的橙子，忽地問一句不相干的：“也不知少爺和七弟在西北，過得如何了?！?/br>
    “也不知咱們少爺在西北如何了，那地方可不必北戎，聽說民風(fēng)尚未開化，還有不少人吃生rou的呢，哎呀，那生rou可怎么吃，燒著烤著、水煮著，哪樣不比生的好?！?/br>
    秦芬得著皇帝的賞賜，喜滋滋地親自動手，把果子并白銀給供在了上頭，聽見桃香念叨，不由得回頭刮臉羞她：“你這丫頭好饞嘴，說著說著就拐到吃上去了?！?/br>
    桃香在心里嘆口氣，她哪里是真惦記吃了，她是見姑娘都不知道想姑爺，拐著彎地提點(diǎn)呢。

    姑娘千伶百俐一個(gè)人，怎么就不知道思念夫君呢？

    就連那五少奶奶，且還知道說一句“托二位少爺?shù)母！?，顯得比平日討喜多了。

    自家姑娘，喜滋滋地在那里看果子，渾沒想起這賞賜全是少爺拼命掙來的。

    南音和桃香呆久了，自然明白她的意思，這時(shí)轉(zhuǎn)一轉(zhuǎn)眼珠，也提一句姑爺：“不知姑爺能不能趕上回來過年呢。”

    秦芬再如何遲鈍，也知道兩個(gè)丫頭是在替她cao心了。

    她不是不想念范離，她是太想念范離了。

    可是一邊想，她一邊又覺得自己沒出息，分明是沒相處幾天的男人，憑什么叫她這樣掛心，這么揣著個(gè)別扭的心思，她才天天把自己埋在家事里不肯出來。

    此時(shí)兩個(gè)丫頭提起，她也不禁歪著頭想了起來。

    他身上大小傷疤無數(shù)，此次出去，可又多幾條了？那些傷疤陰雨天就會隱隱作痛，西北那地方，不知是干旱還是濕潤，出門打仗也不便狐裘加身，他的傷疤，在那里可過得冬？

    安哥兒前頭琢磨做rou脯，范離出發(fā)前，秦芬派桃香去討要了五斤rou脯，把安哥兒急得哇哇大叫，也不知那rou脯，他可吃完了？

    吃完rou脯，他是不是就該回來了？

    第217章

    這是建德二年的隆冬時(shí)節(jié)， 北方呼嘯，刮得人伸不出手來。

    桃香用棉斗篷把自己從頭到尾罩個(gè)嚴(yán)實(shí)，好容易從寒風(fēng)里躲進(jìn)屋來，不忙著解開斗篷， 先用力跺兩下腳：“鬼老天， 既不下雪又不下雨，也不肯放晴， 只是天天陰著叫人難受?！?/br>
    可不是難受， 天氣比往年冷多了， 不論是主子還是奴仆，都在熬日子。

    府里先是有幾個(gè)小丫頭得了風(fēng)寒， 再然后五少奶奶身邊有個(gè)婆子犯起咳嗽，秦芬偶然見了， 趕緊向范夫人進(jìn)言，建議給各屋熬些防寒藥湯。

    范夫人點(diǎn)頭稱是，想了一想， 做主把三房各處的炭火加了些數(shù)。

    她是個(gè)闊氣人， 從前不花錢是怕人惦記，如今借著大兒媳的名頭， 又有二兒媳的威風(fēng)，誰敢來多嘴。

    十多年來， 范夫人還沒在屋里擱過兩個(gè)炭盆，今年卻足足擱了三個(gè)。

    冬日雖寒，三房上下， 卻不再覺著冷。

    大房的奴婢們自然是眼熱的， 大夫人卻厭惡三房婆媳兩個(gè)裝腔作勢，然而她自己也冷得受不住， 半推半就，把全府的炭火都加了上去。

    這么一加炭火，全府上下，每天得多燃好幾十斤炭，折合成銀子，得值大夫人心頭一塊rou。

    大夫人一邊命人把屋里的炭盆給她挪近些，一邊對著賬冊發(fā)愁。

    從范夫人處占的幾家鋪?zhàn)犹锴f，出息自然是夠大房上下使的，可是人哪有嫌錢多的，各處花銷多了，手里存下的就少，大夫人摳搜多年，怎么舍得把銀子用來給奴婢們燒了取暖。

    秦芬也嫌天兒冷，然而她愁的卻是旁的。

    天氣太冷，田莊的莊頭上來送收成，直是叫苦連天，鋪?zhàn)永锏纳庖膊缓茫盏你y子也比往年少兩成。

    這些也都還罷了，銀子少了，再想法子掙就是，天不降雪，秦芬卻是愁得沒法子。

    地里干旱，明年開春便容易鬧蝗災(zāi)，蝗災(zāi)一生，饑民便起，連帶著年景都要壞起來，到時(shí)候莫說是范家三房的銀錢營生了，只怕連國庫都得發(fā)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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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些事情，還是從前聽秦恒說起過，秦芬當(dāng)時(shí)不曾放心上，如今自個(gè)兒當(dāng)起家了，才曉得里頭的厲害。

    粗粗一盤算，秦恒成親近在眼前，這是一筆銀子，進(jìn)獻(xiàn)給三公主的生辰禮不能過簡了，這又得一大筆，過年走親戚，少不得給出去一些金銀錁子荷包，還得費(fèi)去一大筆。

    秦芬自個(gè)兒還沒懷上身孕，這時(shí)里外一算，手里的銀錢竟是只出不進(jìn)，她不由得心痛起來：

    “五少奶奶那肚子若是能借我使一使就好了，好歹肚子里也算小孩兒，厚著臉皮，出去拜年時(shí)總能討些彩頭回來?！?/br>
    她說著，嫌棄地拍一拍膝上的鐵牛：“你這時(shí)候又派不上用場了。”

    丫頭們再不曾想著，平日端方守禮的少奶奶，此時(shí)心里想的竟是這些，不由得都笑作一團(tuán)：“咱們少奶奶，以后只怕得生他好幾個(gè)呢?！?/br>
    秦芬哪里就是說這些了，聽了丫鬟們調(diào)笑，不由得面上發(fā)紅，范離的身影，不由得又鉆進(jìn)腦海里來。

    然而那點(diǎn)子綺思也不能幫著生錢，秦芬知道還是得捏緊錢袋子過活，嘆口氣，把腦子里的丈夫趕出去，拿起賬冊，又左右盤算起來。@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xué)城

    大房那里猶嫌不夠亂似的，過年前大半個(gè)月，衛(wèi)mama捧著鑰匙和對牌，往秦芬屋里來了。

    進(jìn)屋后衛(wèi)mama也不忙著說事，四下一打量，先在心里咂個(gè)嘴。

    七少奶奶這屋子，也太闊氣了些！

    雞翅木的大架子床，鐵力木的柜子桌椅，只這些木頭家具，只怕便得上千的銀子。

    西間擺著八幅大屏風(fēng)作隔斷，擋住了里屋的光景，東次間這頭，七少奶奶自個(gè)兒坐的桌上擺了三扇小炕屏，屋角的高腳幾上擺著青瓷淺口大花盞，里頭養(yǎng)著密密一叢含苞待放的水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