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屋對面灶王龕上的神像被打掃得一塵不染，好像這樣就能辟邪除災(zāi)、迎祥納福。而胭脂盒落了灰又被擦干凈了，日復(fù)一日。

    司馬潛難掩怒容，斥道：“天子失德侍從左右難辭其咎，莫不失職，慣是些只會茍利逢迎的jian佞小人！”

    古樹枝干橫縱交錯，他們就駐扎在深土老根，除弊病增生意。若是一朝失望了，便只能用后起無數(shù)升騰起的希望去彌補。若是一步踏錯了，那便是步步修羅，行行深淵。

    函壇關(guān)城，暮色靜歸。

    蘇和風倒也不避諱，緩緩道：“子累，今已休，連告日假?！?/br>
    鷗鷺競翔，沉鱗競躍，非天穹清波不近。

    曾愿讀萬卷書，行萬里路，坦然隨心?？蓛?nèi)憂外患，司馬霆不在了。穩(wěn)局存薪，司馬厝年幼，需要一個安心成長的環(huán)境。朔北不能沒有頂梁柱，總得有人受任而出，爛攤子需要收拾，擔子也需要人背。

    直到司馬潛似是如釋重負般地笑出了聲，指節(jié)輕叩桌案，說：“還請改日替我向之送上一份祝禮，望勿以我之名?！?/br>
    “我也就能功成身退了?！?/br>
    “叔！”外邊的聲音傳來之時，恍若一下子將司馬潛帶回了多年以前。猶記侄子頑劣而心性未定，喚他時總帶著歡快無所顧忌，也就是人常說的“沒大沒小”。

    “扶搖志談不上。”司馬潛只淺淺地抿了一口白開，他的神色并無太大的變化，好似是在說著什么無關(guān)緊要的事情一般，“初心不改。”

    蘇和風垂眸不語。

    有心以重，卻未免不合時宜。

    “只是老夫，甚難矣?！?/br>
    話到此處，他又忽地想起一人來，眸光微暗。

    直到司馬厝起身告辭離去后，蘇和風終是疲憊地用手捏了捏眉心。

    司馬潛淡望著他，輕輕替他倒?jié)M了溫茶，斟酌著道：“可有礙？”

    舊歡已為人婦，人母。

    “多回頭貪看一眼，也算作尊重?！?/br>
    司馬厝也目光定定地等著司馬潛回答。

    蘇家表面被賞賜受榮寵，蘇稟辰病一場，實際已經(jīng)開始消沉了，元璟帝賜了很多珍貴藥材慰問做個樣子，卻并無裨益之處。

    司馬潛和蘇和風對視一眼，后笑呵呵地打了個馬虎眼道：“想，想看你早點娶個媳婦過門，叔到時候也能……”

    私議可是重罪。

    司馬潛的嘴角邊牽出一抹淡淡的笑，沒有趕著抬眼去看急沖沖而來的那人，而是繼續(xù)對著蘇和風把話說完。

    “羌賊雖野，朔邊猶可自安?！彼抉R潛開口道，神色卻不見任何的懈怠，“設(shè)關(guān)置守為關(guān)鍵，壘筑強則少憂。若能在隴溉平原以下設(shè)重防，連同隘口、重鎮(zhèn)、軍堡建成一張密不透風的防御大網(wǎng)，或可更為穩(wěn)妥。改日進宮，我得同皇上提一提。”

    曾與蘇三兩情相悅，卻因戰(zhàn)忙恐誤其終身，故而狠心斷絕，今也在意料之中，兩相安好，別來無恙。

    “只是馳道的修建動工已久……”司馬潛蹙了眉，語氣頗有些沉肅，“卻與原計劃相去甚遠?！?/br>
    司馬潛卻是很快地從回憶中走出來，清朗的眉目中不見絲毫的怨色，反而帶了隱隱的自豪，說：“書卷雖無金戈，字墨但銜山河。既是做不得逍遙鴻鵠，不也能夠盡一番心力，有責便有用。等再過一些年，吾侄徹底獨當一面——”

    多少是有些沒滋沒味，可司馬厝也不懂自己的這種惘然感覺究竟從何而來，只知道在最后聽聞司馬潛那回過神來似的悠悠一嘆時，他再也坐不住了。

    ——

    所謂馳道的修建，便是為了加強中央與邊境的聯(lián)系，及時掌握邊境動態(tài)以傳達朝廷的命令，可使雙邊快速馳援，有效地遏制羌軍的侵擾。但實際上，新修的馳道兩旁多用金屬錐夯筑厚實，白玉點綴華而不實，而路中間大部分為專供皇帝出巡車行之用。倒更像是為天子閑游提供便利的。卻無人敢對此提出質(zhì)疑。

    “叔想退任？”司馬厝進內(nèi)堂時，先是對蘇和風施過一禮，后注視著司馬潛問道，似是極為認真，畢竟他從未聽聞過司馬潛吐露過內(nèi)心真正的想法。

    城東百里。

    下了一夜的雪潔白無暇，忽經(jīng)幾匹赤膊高頭的快馬跑過，“噠噠噠”的聲音極有節(jié)奏地響起，地上細碎飛雪揚起像是幾道流光。踩踏留在地上的痕跡很快地又重新被雪覆，像是從未有過人跡。

    約莫跑出去半盞茶的功夫，祁放一拉馬韁，對身后的云卿安說道：“若無差錯，尋處就在前面了，咱們不能再騎馬，否則會被發(fā)現(xiàn)?！?/br>
    云卿安毫不猶豫地率先落地，目光掠過周邊荒寂之境，淡淡囑咐了句，“乘輕，慎動。”

    徐聿、祁放等人皆低聲而鄭重地應(yīng)下，面沉如水。

    此番前來打探所帶之人不多，前后分行，后來者隱于其后，有異則動?？伤麄兌既f萬沒想到，云卿安竟然會執(zhí)意親自前來。

    “督主在后即可，必不有失。”

    徐聿將馬藏好，自動自覺地搶先走到前邊開路，他瞥祁放的那一眼暗隱了火星子。而祁放卻是大大方方回望了他一瞬，意味不明，轉(zhuǎn)身就跟到云卿安身邊亦步亦趨去了。····這讓徐聿的心中騰地竄起一股火來。

    這來歷不明的滑頭慣會弄巧使些上不得臺面的伎倆，還給督主丟人。祁放先前在司馬厝手里吃了虧被他奚落了一番，卻不以為恥，死乞白賴地跟他擠著同一個位置。

    會點邪門歪道的能人異士多了去了，也不知督主為何就要留下他？徐聿不敢多問，卻對祁放暗暗存了打壓的心思。

    “路難行，督主當心。”

    云卿安對祁放遞過來想要攙扶的手未加理會，兀自在深雪中緩行。

    消息是近日所得，能夠在宣紙上譯讀出來的東西不多，卻足以引起東廠的重視。賬本上記載的若真是龔河平的一些藏污納垢之事倒是不足為奇，怕就怕其能產(chǎn)生足夠大的威脅，在這關(guān)頭不可不防。

    祁放對他的忽視也不在意，只收回了手垂目跟著。

    雪行可隱痕跡，卻難發(fā)現(xiàn)陷阱。丘行崎嶇，有豎石立于雪丘而縫參差，其下是一塊枯地，旁人若是從這經(jīng)過時甚至都不會多看一眼。

    徐聿卻是在此處駐了足，俯身下來仔細查看，分析道：“此處寬闊各方皆可通行，又被皚皚雪覆，若是有異怎么也該留有些痕跡來，或以實物作為標記?！?/br>
    云卿安沒有反駁，靜候其動。

    四周本是了無人聲，卻恰在徐聿踩上那方坦露的土面時，竟如點燃了火引子一般的警鈴大作。

    “呵，依我看，徐大檔頭這回可是錯大發(fā)要把我們都害慘了。督主，隨我撤！”祁放唾棄道，迅即作出反應(yīng)先將云卿安護在身后。

    徐聿在這時也立馬意識到不對勁，來不及懊悔便迅速抽刀做出戒備之態(tài)。

    只見周遭憑空出現(xiàn)了許多人包圍而來，他們皆身著黑衣手持武器，而腳步無聲無息，仿若是在這白雪上的一末輕羽，殺伐之氣卻如同鬼魅。

    “殺出去。”云卿安擲字如刃，面容冷靜而現(xiàn)凌厲之色。他既然敢親來，便自是做好了打算，如今也不過是被發(fā)現(xiàn)了而已。

    “是！”被拒絕了相護的要求，祁放終是妥協(xié)，抽出隨身所帶的一柄軟刃，同徐聿等人一并加入戰(zhàn)圈之中。不過頃刻，這一片白雪地就被鮮血染出了交錯的緋紅，帶著頗具死亡氣息的美感，血色薔薇蜿蜒無聲像是一幅畫。

    云卿安自知拖累，在掩護中默默后退，他凝神注視周圍片刻，而眸色越來越深。

    那些撲涌而來的殺手各自手段不一且都層出不窮，倒像是三教九流之所出來的，又經(jīng)過了嚴格的訓(xùn)練而致將異融于合。悍不畏死，一波又一波的襲擊侵來，對方是擺明是要務(wù)必將他們困死在這里。種種跡象都表明，這里的確藏著極為重要之物！

    祁放、徐聿等人自是撐不了多久，若不出意外，后方潛藏的另一批東廠緹騎聞聲便能迅速趕來，此番局面也構(gòu)不成多大威脅的才是，只是這樣的話，便是徹底打草驚蛇了。

    非云卿安本意。

    那即將要被點燃的傳訊旗被倏地打滅了。

    等徐聿和祁放等都有些應(yīng)對不暇之時，云卿安終是被黑衣人找到破綻拿了下來。

    “督主！賊子膽敢輕舉妄動……”徐聿怒不可遏，亂刀揮舞間愈發(fā)瘋狂。

    “放人，其余的，皆可商量，籌碼隨開。”祁放卻是迅速收了手，目光一瞬不瞬地盯著挾持云卿安的那名黑衣人，尤其是架在他脖頸之上的寒光薄刃。

    若能見血封喉。

    云卿安并沒有出聲求救的意思，只是感覺到刃尖粘膩的觸感之時皺了皺眉頭。

    黑衣人相互對視，沒有應(yīng)聲，反而是目露威脅之意，帶著云卿安緩緩后退。

    “站住休逃……”徐聿話音未落，卻是被又一輪沖殺上來的黑衣人徹底拖住了，分身乏術(shù)，祁放亦然。

    又是一片殺聲驟響，暮靄暗雪。身在亂局，夙寐難安。

    ——

    “又是些不要命尋過來的，上趕著給咱填荷包，這回咋樣，照舊按老規(guī)矩辦了么？”

    “不好說，劫貴人少不得錢財，只是這朝廷里頭的……”

    “怕什么，朝廷幾斤幾兩咱也不是不知道，橫豎都摸得透了，誰怕誰呢？”

    昏暗中，高矮各異的數(shù)人守在這梁脊破敗、門戶寒陋的一處密室內(nèi)外，他們的面目掩于黑衣氈帽之下難以辨認，一樣的是，俱帶有一股蠻寇不入流的野勁。

    一人說著回首越過破窗孔往里頭瞅了一眼，壓低聲音沉吟道：“若是容易壞事的，下手務(wù)必得干凈利落，但若是有點價值的，還得交予上頭定奪。咱們受交待過的，可都別忘了。”

    經(jīng)蕭蕭風掠劫蕩不平，漆黑又窒悶，急促的腳步聲紛雜繁亂，而心跳聲在狹仄的空間里回響，幾乎快要撞出胸口。

    此刻，云卿安唯一能分辨的唯有聲音和一點點模糊不清的視覺。

    他不知自己究竟被擄到了何處，他可以確定的是所在位置距離原先戰(zhàn)點并不多遠且較為隱蔽，本是為追查龔河平而來，卻忽落入這樣的一個蹊蹺不明的窩點多少是有些讓人出乎意料。

    一陣無力感襲來，喉間干澀欲裂，先前云卿安被一名彪形大漢架住，跌跌撞撞地被推倒在干草堆上。料想是那口中所塞的破布絮發(fā)著濃重的霉味，而束縛了周身的繩索更是勒得死緊，他只能靜觀其變。

    忽有刺目火光投射進來，門被來人重重地踢開了，云卿安借此終于看清了屋內(nèi)的景象。

    四下空落臟亂，桌椅歪斜，灰黑墻角堆放著干草麻袋甚至還有鐵索，一灘黑紅的污漬歪歪斜斜，像是痛苦而猙獰的面龐。這讓他想起了宮監(jiān)房，黑長直的大煙囪，其中滾滾升煙恍若才是唯一的生命，幾乎完全壓過了，殘喘的生靈。

    云卿安眉頭一蹙，迅速將臉偏向一邊，惡心的感覺一時間有些難以抑制。

    “到了這就老老實實，哥哥爺爺們也不是鐵血心腸不肯大發(fā)慈悲的人，少些矯情，命也就能拉長點?！眮淼娜松梅暑^大耳，蜈蚣一樣的刀疤在他那似是睜不開一樣的小眼睛旁，讓他猥瑣中又帶著兇厲的意味。

    他先是俯身擱下了一只盛著灰糊糊東西的土碗，復(fù)從腰間摸索兩下掏出一截布條，轉(zhuǎn)臉盯著云卿安時，目光jian邪而肆無忌憚，獰笑道：“不該看的別看，省得待會還得費工夫把你的眼睛挖出來，臟手還費事?！?/br>
    云卿安冷眼望著他緩緩湊近，隨后被他屈下的膝蓋壓的大半個身子都陷進了干草堆中，又被其里夾雜的鋒利枯枝硌的生疼，云卿安卻連一聲痛呼都發(fā)不出來。

    那截布條被牢牢地縛緊，徹底將云卿安的視覺剝奪，強光極暗交替引起的眩暈感也一并涌來。

    臉上還被一雙糙膩的手不安分地覆過，云卿安嫌棄難忍地掙了掙，果是引了惱。

    “少給老子擺出這副裝模作樣的表情來，我看你能撐到什么時候！”那人暴躁地將云卿安猛拽起來，扯著頭發(fā)提至他身前，狠狠唾罵道，“不過是點頭哈腰伺候主子下賤爛貨，內(nèi)里都臟鄙透了，當誰會稀罕看你一眼？不干不凈也不嫌臊得慌！”

    手骨力道奇大，頭發(fā)被揪得一陣發(fā)麻，云卿安被拽得直往前跌伏而去，他卻不管不顧似的猛然以身撞向那人的胸口。

    雖借勢用了十足的力道，卻怎么也就只是區(qū)區(qū)威力罷了。不料卻聽得一聲低哼，鉗制云卿安的力量陡然松開。

    那人身子一顫，悶聲嗆咳著跌到地上，單手捂胸，而指縫間泅出鮮紅一片。他原先在打斗中受到的創(chuàng)傷剛好被云卿安這一撞給撞裂開了。

    “出了何事？”

    “該死的欠收拾混賬東西！給臉不要臉！”

    外邊的人聽聞動靜急忙闖入幫忙，見此俱都罵罵咧咧，用如刀的目光盯緊了云卿安。

    饒是什么都看不見，云卿安卻也能感到如芒在背、野獸嗜血一般的惡意籠罩了他。

    他卻是心底冷笑，痛快未有一瞬便已消失得無影無蹤，余下的，便又是絲絲縷縷的鈍痛，在聽到罵聲后突然冒出來了，卻是一直伴隨著他的。

    (本章完)

    第55章 莫貪歡 在這一瞬間紅了眼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