謫宦 第84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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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么一個臭名昭著的權(quán)宦,在民間的惡名不亞于魏玠,云卿安此舉遭到的質(zhì)疑可是不少,可他仍然是頂著這樣得罪朝官而又吃力不討好的壓力,若成則增加民產(chǎn)得清平,可若是敗呢? 司馬厝也皺了眉,提步而出,道:“你隨我前去,務(wù)必將此事壓下來?!?/br> 時涇猶豫了一瞬,還是跟著上去,說:“其實爺您先別急,云掌印已經(jīng)先去了,估摸著現(xiàn)在正……” 司馬厝聞言,卻忙加快了腳步。 空中飄蕩著雨粒,冷夜的風(fēng)能輕易地把人凍得欲言投降,然從來都是無路可退,也就不存在先行繳械。在一所破廟外,被圍攔著的人群中,激憤之聲討此起彼伏,接連不斷。 “是朝廷的官又如何?長得再人模人樣也照樣是個禍害,這世道哪來的什么天理,拿咱們當(dāng)狗使喚,還指望著被感恩戴德不成!害人不淺的東西,還想把我們欺騙到什么時候?”····“東廠下的敗類走犬,借公做私,無惡不作,說什么分發(fā)相助我呸!” 聽著這些謾罵,此次下行而來的官兵廠番面色都非常的難看。岑衍擋在云卿安的身前,同樣是神情極為凝重地看著這一幕,又有些憂心忡忡。 人多易生混亂,特別是在這種情況之下,一番場面真的失控,危險難避,掌印又怎么會不知道?可是他仍然是得親自趕來。 云卿安淡淡掃視一圈四周,收斂了心神,他抬手時番役迅速會意,盡可能地控場喝靜,而在他開口之時,現(xiàn)場果是靜了一些。 “所做僅為民生謀利,無關(guān)其他。本印說一不二,存疑可解,若有過失之處,定不辭其咎,依律嚴(yán)懲?!?/br> 從來不缺沽名釣譽的人,可他要的,也就只是在心上人跟前賣個好。 現(xiàn)場靜寂了片刻,眾人面色各異,而后一壯年在推搡之中掙出來,激動地大聲道:“空說的好聽罷了,做出來的假惺惺樣子算得上什么?閹人多惡事,整一出是一出。前幾年朝廷才下令改種下的茶地,東拼西湊總算是買來一些茶苗子準(zhǔn)備填土,到了現(xiàn)在根本就連本都收不回來,現(xiàn)在又暴力毀田弄些其他的幺蛾子,這是要把我們逼到什么地步!就不怕做多了虧心事遭報應(yīng)嗎?” “說的是,好好的田土叫你的人給壞了!今后還能靠什么來指望過活,依靠什么來謀生?” 云卿安心下冷笑,這收拾的盡是前邊人胡亂折騰留下的殘局。這一方水土種茶,必定會是種多少死多少,根本不適宜,若不及時止損只會導(dǎo)致?lián)p失更加慘重。 “想要雪上加霜,恕本印絕不奉陪。茶苗自會有收購補貼,交諸有部適地宜時專養(yǎng),至于暴力毀田一事……”云卿安側(cè)過臉,望向緹騎中的一人沉聲道,“袁贛,可為屬實?” 袁贛出列應(yīng)聲,坦蕩無異道:“告掌印,屬下不過是依程行事,毀田純屬子虛烏有?!?/br> “此話怎講?”云卿安沒有理會周邊的躁動,只是問說。 袁贛解釋道:“耢、耙本就都是由畜力牽引的碎土、平土、覆種之具,經(jīng)新改過后自是有所不同,故而呈現(xiàn)出來的也頗多差異。我等竭力試行開田以待春耕,又怎能談得上是行惡事縱壞?恐怕只是不明所以的人道聽途說?!?/br> 云卿安沉吟少頃,一聽便明。 因地制宜的權(quán)衡利弊之下,選擇與全面翻耕的平翻方式相配的方式,而與半面耕、作壟溝的方式相捍格。行這般特殊的壟溝種植,或能使春旱問題獲得相當(dāng)程度的緩解,只是讓民眾接納信任實在不易。畢竟先前就吃過虧,現(xiàn)在又有誰還會相信這些劣跡斑斑的朝廷權(quán)貴是真心實意對待他們的? 岑衍適時道:“其中緣由諸位也都聽見了,既然是誤會一場而致如此惡言相向,掌印也不會加以追究,還有什么異議?何不小事化了?” “且慢!就算你們能空口白牙地把黑的說成白的,敢問那在光天化日之下枉死的十多條人命呢,大家伙可都是親眼瞧見了的,你們這些人又要作出什么解釋?難道真的就可以仗著強權(quán)威勢目無王法了嗎?” 此話一出,果是激起了憤怒,責(zé)罵愈演愈烈,罪名層出不窮。 “分發(fā)下具都是在規(guī)劃排候的地點合乎規(guī)矩地進行,何曾強闖入過民宅?至于故意殺人、欺男霸女,更是荒謬!掌印,還請明察,我等未曾辱命!”袁贛理直氣壯地反駁道。因著云卿安的命令下得夠硬,他們都忙得夠嗆,哪來的閑工夫?只是人命之失著實蹊蹺,他們分明并無過激舉動,卻……更像是刻意制造而成,目的何在? 云卿安眸光微凝,目光在掠過那最先忿忿出頭的壯年之上時停頓一瞬,帶了審視。 民眾本身對此所知有限,若是有著蓄意鬧事的人存了利用之意,十有八九就能被當(dāng)成了無往不利的手中刀。可當(dāng)務(wù)之急,不在于對此深究,必須得先穩(wěn)住場面。 “……制有舊短,不易恐深,而前欲以販商運茶為事,名不合實,流弊百出。故例行新措,以日為期,若民有虧,本印一人全數(shù)填補,得盈則盡充國庫。今下文書,典證畫押以訂契約,無出戲言?!?/br> 經(jīng)云卿安親手落筆,并以司禮監(jiān)專印而蓋的薄薄紙張看起來雖毫不起眼,卻數(shù)有足多,而其上明言盡書一清二楚,分量不可謂不重。隨后,即是交由左右前往下發(fā)傳閱,張貼以示。 筆書如云煙,然穩(wěn)力而運,稱不上是殺伐果斷,卻可見張揚若鋒。 卿安的字跡。 隱在人群后方的司馬厝低頭將傳書仔細(xì)端詳了一陣,而后又將目光重新落回位于上首的人身上,他的嘴角邊幾不可察地帶出一抹笑意。 吾之拙荊。 旁是竊竊私語的嘈聲,云卿安收起印信,抬眸時似有所感,神情未變而藏于袖中的指節(jié)不經(jīng)意地緊張微屈。 自我加壓,不留后路,登堂視眾,堪入他眼。 人們面面相覷時皆驚疑不定,而先前的那位壯年見此臉色一黑,伸手指著前邊,不甘罷休地激動道:“區(qū)區(qū)文書罷了,莫不是想欺負(fù)我們這些下里巴人壓根不識得幾個字,內(nèi)容是個什么東西還不是可以被生生胡說編造出來的!墨水又能值幾個臭錢,真有了禍害靠這個賠得起嗎,給幾張破紙就想打發(fā)我們,天底下哪有這么便宜的事情? “再說了,補出來的錢財不也還是從我們這些當(dāng)牛做馬的苦命人身上壓榨出來的,假惺惺地做什么活菩薩!” 語石驚浪,氣氛愈劣,相抗中接連有人在碰撞之下摔倒,混亂陡劇。 “本就是對諸位有百利而無一害的舉措,如何這般不識好歹?”岑衍欲辯而難言,顯得有些無措,很是蒼白。 云卿安挑了挑眉,似笑非笑。 有著這樣引導(dǎo)風(fēng)向的話術(shù)和膽識,若說這壯年不是早有目的、有意為之,他可真是毫不相信。 對方也恰在此時轉(zhuǎn)臉盯了過來,挑釁地瞇了瞇眼,諷刺道:“高居廟堂,自然也就難解世俗疾苦,怕是連鋤頭有幾斤幾兩都未掂量過一二吧……” “鋤頭有幾斤幾兩雖未確量,但本侯的劍,或還可值些份量。” (本章完) 第88章 投名狀 一行一令都無出公義。 風(fēng)雨飄搖,置室何安。 這間廟里邊陳舊的霉味很淡,或是被了那顯得近乎可憐的古樸莊重而掩蓋,破落的擺設(shè)像是被狂徒逃跑之時丟下的。不知自何斂來的點點虔誠,到了這個時候也就只剩下案臺厚厚的灰,固執(zhí)地滯留而下。 正對著門放置的蒲團已經(jīng)黑得不成樣子,司馬厝進來時將之踢到一邊,抽出其下作墊用而稍好些的那張草席子,他的眉頭仍是不經(jīng)意地鎖了一下。 “上傳下達有了出入,言行有差,隔閡難消,故易引爭端??扇羰菦]能徹底下滲普及,惠利的或就只有官家公田及一些富豪之屬,所得成效即會大打折扣?!痹魄浒搽S后而來,目光始終逐著那道背影。 司馬厝沒再理會那草席子,轉(zhuǎn)過身來,道:“循序漸進,向正則無虞,這事先放一放。卿安,過來?!?/br> 云卿安彎了彎眉眼,行到近前靠入司馬厝的懷中,用手環(huán)過他腰側(cè)。 那曾別了劍。 “你的劍,我定替你要回來?!痹魄浒舱f,“愿禁苛暴,止擅賦,力本農(nóng)……樁樁件件皆不容有失,一行一令都無出公義??偙?,信我,斷不會讓你為難。” “我知道?!彼抉R厝柔聲說,順勢加深了這個擁抱,將下巴抵在云卿安的發(fā)間。 云卿安不得不顧忌。 漏缺不乏外侵,角落的炕盆只有濕漉漉的禾草堆,卻仍是燃燒得正旺,泛黑的火煙伴著熱溫徐徐升騰如回光返照。外雨澆淋,暫遠(yuǎn)人喧。 沒有必要了,搞不好還會是自討苦吃。他先前是逼捐賑災(zāi),現(xiàn)在又是極力擔(dān)保以使田作新法下行,觸及利益之爭,因而在朝中得罪的世家貴官已經(jīng)夠多了,其中有意見想要暗阻使絆子的人更是不缺,但好歹各自也都維持著表面風(fēng)平浪靜的關(guān)系。可有了引線,也就意味著遇火星子一點就燒,若他將這層平衡徹底打破,在明面上與之起了沖突,看似扳回一局,可到時候的情況又究竟是好是壞?得擁權(quán)重若減,何其難言。 司馬厝低眸靜靜看著他,是明白的。 他很安穩(wěn),而全無睡意,抬手欲輕撫上司馬厝的臉側(cè)。 將所執(zhí)利器,皆為至重,經(jīng)沙場迂回,出鞘啖敵血,所蘊是錚然灼心,不容多讓。若云卿安所下發(fā)之言不足以為信,那他司馬厝便再加上些可用的籌碼,押劍而示,震懾相護。 “在田埂被拋出來的死軀有大半被毀尸滅跡,雖未有明據(jù),但十有八九是被人不知從哪弄來故意嫁禍的,我若派人不依不饒地追查下去,自是能尋到蛛絲馬跡以揪出幕后之人。”云卿安道,“但我不會選擇這么做,諸事急迫,經(jīng)不起做無謂的消耗。” 聲音如舊,而心里的異樣感揮之不去,司馬厝其實還沒能把想說的話說出口,是一時不知該作何言語。分明是在他的面前,可云卿安似乎是處在強控之下而小心翼翼的,得到了他的允許才敢有所動作一般,可普通的征詢又何必這樣謹(jǐn)慎?是急切地表明立場,要與過去劃開界限? 然而一時間周遭的氣氛還是宛若滯了一瞬,被敏[gǎn]地覺察到了。 “一言為定?!痹魄浒采裆⑺?,隨后說,“明起御門聽政不能耽擱,過不了多少時辰我就得回宮去?!?/br> 云卿安仰起臉,能夠隱隱地看到司馬厝的下頜輪廓,忽明忽暗?,F(xiàn)在他上半身大部分的重量都被司馬厝承著,得以奢侈地窩進暖懷避風(fēng)港以憩。 隔絕了地的潮,是司馬厝的外衣被解下鋪落,似乎還帶著余溫。 前來也是因存有相見之意。 “可有查出其中唆使之人的來歷?”憶起當(dāng)時的情景,司馬厝眸色微沉。 被放下的寒鐵鑄劍雖未出鞘而沉威窮逼,引人頗多忌憚,總算使場面漸穩(wěn)消停。那壯年倒是機敏,見勢不對,立即借著適時退入人群,眨眼間逃得不知去向。 “從來都沒有誰可以做到形單影只地呼風(fēng)喚雨,但我并不是對此舍棄不下?!痹魄浒舶涯樎裨谒抉R厝的領(lǐng)間蹭了蹭,似帶了哀求般的緩聲道,“只是,要真到了那個地步,隔岸觀虎斗而坐享其成的人就是昭王了。允我不再深究可否?司馬……” “涼州受災(zāi)時,哀鴻遍野,今得賑漸復(fù),仍是滿目瘡痍。縱兇的人,在下一刻也能心安理得地成了仁善之輩。他們端著一副翩翩神仙相,實該被裝裱作濫流之巷攬客匾,玉堂高所投名狀?!?/br> “依你所言。”司馬厝道。 司馬厝輕笑了聲,牽著他往廟里少風(fēng)偏安的一處位置去,說:“應(yīng)付朝官不易。夜已近半,你且休,我守著?!?/br> 云卿安向來對那些裝模作樣的朝官這般的嘴臉嗤之以鼻。 “孔曰成仁,孟曰取義,但知不可而為,一些事做就做了,考慮不來結(jié)果,問心無愧本來就難?!彼抉R厝的聲音很輕,是沉重過后的釋然,“可是卿安,這就已經(jīng)很好了,真的?!?/br> 云卿安忽而撤了手,又若無其事地闔了眼,笑容稍縱即消?!ぁぁぁひ虼丝痰乃溉灰庾R,這般所舉竟似乎亦是他的投名狀,專用來交予司馬厝的。 曾滿身斑駁不曾有外人覺疼,郁氣橫生,而他如今竟蹣跚學(xué)步著試圖去推己及人。他承認(rèn)虛偽,惟愿司馬厝別嫌他太過難堪,只一個企圖了。 —— 御門聽政,則于適所正中設(shè)御榻及本案。黎明時分,及代天子升座后,起居注官列于西階,各部院奏事大臣列于東面,各就本位。 “刑案之處置絕不容姑息,屠殺無辜家戶滿門實屬罪大惡極!”刑部尚書湯潁疾言厲色,道,“張統(tǒng)領(lǐng)為罪犯中地位最高者,將之問罪毫無疑義。至于其他暴徒,捕獲則需按法將其斬首處死,斷不能使這些為非作歹之人得以茍延殘喘?!?/br> 聞言,張從順的心又往下墜了幾分,置身于百官各異的目光中,如陷泥濘。事發(fā)突然而難有征兆,短短時日之間,他竟已被認(rèn)定是犯案之人,戴罪之身。 這始于他的下屬。 上直衛(wèi)親軍中的彭宥以及另外幾名世襲千戶們,領(lǐng)著幾百軍余耕種屯田,靠父余蔭,沒學(xué)會什么本事卻染上吃喝嫖賭的毛病,整天游手好閑,所支軍餉也根本不夠開銷,他們?nèi)粘W匀痪偷们Х桨儆嫷貙へ敗?/br> 張從順對此并非不知曉,只是他萬萬沒有料到這些個混賬敗類,竟然在這個關(guān)頭被抓捕指控為謀財害命,這一下就和他扯不開關(guān)系。其中實情究竟如何,是否為被栽贓陷害,這連張從順自己也都不知道,也實在是難以辯解。 “罪犯已然盡數(shù)供認(rèn)無誤,證據(jù)確鑿,張統(tǒng)領(lǐng),何不明認(rèn)告罪?” 照常而言,這種情況之下,三法司按照律例判處,又經(jīng)刑部拍板議決上報給代天子,經(jīng)同意即可正法,從速辦案??珊俗h的時候,大理寺官員卻提出反駁,這是云卿安曾給下的意思。 現(xiàn)在又是幾番口舌交鋒下來,隨即就有人陰陽怪氣,意有所指道:“凡事與公沾了邊,嚴(yán)肅對待怎么也是基本之禮,就是外邊不入流的小衙役也都懂得因事告假的道理?!?/br> 這樣的場合,也就云掌印久久不來,此番缺席甚至都還沒讓人知會一聲。場下氣氛沉凝了片刻,各有憂愁,各有意圖。 昭王位至尊崇,從容而端,他的視線在其下眾人掃過一圈,落于張從順的身上停頓片刻,適時地開口道:“茲重大慘惡,獄情已由司、部、該道往復(fù)勘核成招,三法司極能推鞫,務(wù)得實況,早正國法。張從順,你可還有話要說?” “臣……”張從順面色發(fā)青,有口難言,左右而視卻見往昔舊友皆冷漠無動。只聞一聲令下,帶刀眾者魚貫而入欲押他退去,然未想還有轉(zhuǎn)圜的余地。 日暈已升,溢出了人的酸楚。 云卿安姍姍來遲,步至?xí)r面色還有點蒼白,衣不沾霜,眼神卻是冷肅。 令其止下,他象征性地向昭王和在場眾官行禮告歉后,開口道:“本印尚對此事存疑,有待細(xì)酌。守獄眾卒或有酷風(fēng)殘余,審時倉促,不缺有非法凌虐、暴力逼供的嫌疑,故而所得未必屬實?!?/br> 此話一落,昭王饒有深意地望了云卿安一眼,將身子往后倚了倚還未有表態(tài)。 竟然還能來?這著實是有點出乎他的意料,不過,無礙。 湯潁不退不讓道:“云掌印何出此言?這是信不過下官之刑部所為,還是覺得放任這些枉法之徒多些茍活時日能夠……” “并無此意,只是不可少經(jīng)推敲,失了公道。宜下令焚其刑具,出其系囚,送刑部重新審錄以示公正?!痹魄浒矎娮枣?zhèn)定道,雖視線有些難以控制地發(fā)黑,他的姿態(tài)上仍不露絲毫異樣。 臨行前遭拖延而耽擱了一些時間,司馬厝助他脫身趕回,而他在路上卻忽發(fā)覺自己的狀態(tài)是越來越不對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