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父母外出頻繁，恐對我們照顧不周，耽擱學(xué)習(xí)，索性請一位住家阿姨，我們喊她趙姨。我對趙姨印象不壞，她手腳麻利，廚藝了得，然最得我心之處，還在她對邊界感的把握。趙姨性情隨和，講話得體，平日里只做好本務(wù)，并不殷勤過分。請外人照顧起居，我和陳年本就不能很快適應(yīng)，倘或太熱情，我們必定早早吃不消了。

    每回做好飯，趙姨喊我們下樓，自己就先走開，餐桌只留我和陳年，等吃完她再回來收拾。她堅持不與我們一道用餐，這樣雙方都自在。陳年整日里坐牢監(jiān)，關(guān)完學(xué)校關(guān)書房，也不過吃飯時透口氣，能讓我同他無拘束地講幾句話。

    陳年眼下烏青愈發(fā)顯著，我對他說，你狀態(tài)看上去不好。

    陳年喝著湯，說，高叁都是這樣。

    我說，你好像有些焦慮，眉頭都皺得比以前厲害，每次看到我都想給它抹平了。

    陳年?duì)恳粻孔旖?，問我，現(xiàn)在平了嗎？

    他的唇沾了湯色，我感到想要舔去那點(diǎn)瑩潤，使它變成啞光，省得惹我分心。可再一想，越舔只怕會越亮些。

    陳年揚(yáng)起的笑意敷衍不了我，我湊近他，指腹沿他眉骨描摹，眉峰生來上挑，心氣高，平和的外在只是虛相。我不喜歡他皺眉。永遠(yuǎn)舒展多好。我說，陳年，別太緊繃，放松點(diǎn)，最壞大不了復(fù)讀。

    也許我的寬慰過于誠懇，陳年眉心明顯收縮了一下。他擱下碗，淡淡一句，我先上樓了。

    我舔舔牙尖，瞧著他剩下的半碗湯，低聲自語，趙姨煲很久的鴿子湯，浪費(fèi)可不好。于是我將那只碗拿過來，仍用他的湯匙去飲。

    飯后趙姨送一只保溫瓶到我房間，告訴我里頭是紅糖姜湯，記得喝。

    我問趙姨，怎么忽然煮這個？

    趙姨笑了一笑，說，你是不是自己也忘了？年哥兒囑咐的，他講你以前容易痛經(jīng)，都會弄碗紅糖水給你喝，現(xiàn)在他忙，我替他弄。

    我說，對，我一向懶得記，謝謝趙姨。

    趙姨說，謝什么，應(yīng)該的，不過自己的身體還是得多當(dāng)心，我老家那邊有副偏方對痛經(jīng)還挺管用，回頭我弄來給你試試？

    我搖了搖頭，說，趙姨不用了，我哥這兩年把我盯著，一到例假前后就不許我亂吃東西，不許我貪涼快，又是糖水又是泡腳，我?guī)缀鯖]怎么痛過了。

    趙姨便笑道，還真難得，細(xì)致到這份上，年哥兒是頂在意你呢。

    我在午夜將房門拉開一道縫，走廊烏暗，趙姨應(yīng)當(dāng)休息了，她的客房也在二樓，頂頭那間。赤腳踩上地毯，我像漂浮在長廊的金魚，駕輕就熟鉆入陳年的房間。他當(dāng)然說過不妥，可我吃準(zhǔn)了他會在何時優(yōu)柔寡斷，會在何時心軟退讓。因而他逐漸習(xí)慣，父母未歸的那些夜晚，將有人輕輕推開那扇門，輕輕躺在他的身側(cè)。偷來的夜晚。我們躺得規(guī)規(guī)矩矩，似乎那一晚并不存在，可身體與身體間的留白，如一句無聲的提醒。我并未再試探過他什么，我僅僅想躺在他的身旁，聽見他的呼吸。從陳年房里出來，也被趙姨撞見過一兩次。她沒多問，也沒向父母親遞過什么話。沉默是她的美德。

    簾幕沒有合起的晴夜，躺在床上可以望見月亮。陳年呼吸停勻，流光下的臉明暗交錯，我抬起一根手指，沿他鼻峰劃過，像滑過山間索道，落在他人中。微微的凹陷剛好依托著指腹，指腹便挨著他唇緣。那柔軟反倒使我不敢觸摸。月夜皎皎，我惟恐心事被照見。陳年曾對我講過那個古老的傳說。月神穿過長空，遇見在山谷中沉睡的牧羊人，青年驚人的美贏得月神的愛慕。她偷吻了他。月神請求神賜予愛人永生，可眾神想要清除人間對月神的蠱惑。愛人最終沒有死去，也沒有離她而去，青春也得到了永葆，他長眠山谷，在每個夜晚的夢里，與月神悲哀地相吻。我收回了手指，我不會悲哀地吻一個夢。窗外的月讓濃云遮掩，又顯露，盈了又缺，殘了又圓，我的初中就在這周而復(fù)返的夜月里完了結(jié)。而陳年也決定復(fù)讀。

    陳年沒有第二志愿，他并非沒有料到自己的失利，但他有他的固執(zhí)。書堆背后，眼底血絲，頜骨鋒利，他多一年的苦辛，眾人皆知。我明白，他是箭在弦上，背水一戰(zhàn)。

    夜自習(xí)結(jié)束，我們一道回家。我早困得不行，陳年卻還捧著筆記，借月光背誦。我老不愿見陳年學(xué)成一幅愁眉肅臉，于是每日有意存下幾則軼聞，在回家路上博他一笑。然而陳年笑得敷衍，我爭不過他手上的知識，因而道，就路上這幾分鐘能耽擱您老狀元奪魁？倒是也喘口氣，換換腦子。陳年說，換了腦子呀，剛自習(xí)一直在那折騰數(shù)學(xué)，現(xiàn)在可不輪到接受歷史的洗禮了嘛。他語氣誠實(shí)，使我不忍再出言輕薄，只好安靜往前走。陳年忽用手肘磕了磕我，說，哥沒你靈醒，所以只能爭分奪秒，下苦功夫，這陣子難免不夠顧慮你，你放心，等今年考完我一定好好陪你。他眼尾是憔悴的青，卻簇著柔軟的笑。我回頂了一下他胳膊，說，你以為我為什么要講那些蠢笑話？還不是怕你腦神經(jīng)變成繃直的彈簧再也收不回去——好吧，等你考完一定好好陪我。

    時間是一樣既慢又快的東西，陳年又要填考前志愿。母親問，今年怎樣填？我搶答，必然還是航大的飛技。母親勸陳年，總還是要再填一個有備無患啊。我眉毛一撇，說，您還不懂您兒子嗎？他比別人多苦讀一年，難道就為了一張大學(xué)文憑？母親不吝賜我一枚白眼，道，就你懂你哥，都知道理想是好東西，就因?yàn)槟愀缍嗪囊荒?，我才不想他再弄成竹籃打水。陳年說，媽，如果我不選自己喜歡的，我會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讀書，要只是為了有碗飯吃，就不是非念大學(xué)不可了，而且我今年成績你也看在眼里，我對自己有信心。我舉手附議，我也對哥有信心。母親雖不大贊同，她始終覺得做事要保險，理想排在吃飯后頭，但畢竟拗不過我們，還是妥協(xié)了。當(dāng)然最緊要是她同陳年的老師談過，以陳年的成績，穩(wěn)定發(fā)揮足以考上更好的學(xué)校，航大更是十拿九穩(wěn)。

    考點(diǎn)離家近，陳年讓父母不必從工作中抽身特地接送，自己也好平常心對待。我因?yàn)榉偶?，自告奮勇要護(hù)送他入考場。對于趙姨這兩日的菜譜，我格外仔細(xì)，既要營養(yǎng)均衡，也要清淡適口，前一晚反復(fù)替他檢查證件用品是否齊全，再叁確認(rèn)鬧鐘，根據(jù)天氣預(yù)報準(zhǔn)備好他要穿的衣物，裝好飲用水。夏季，天很早就亮，我卻醒得更早。醒來重重打了一個噴嚏，我不由悄悄問趙姨，這是否有什么說法，算不算什么兆頭。趙姨說，你一貫不是不愛信這些說道的么。我說，太緊張。陳年吃早餐時又對我講，你其實(shí)不用送我，天這么熱，家里還有冷氣。我義不容辭道，到時候你身邊全是有人接送的考生，我才不要看你孤零零一個。

    看他進(jìn)考場，又等他出考場。家長之多，擁擠之甚，我很有些抵觸。在這能把人淹沒的等待里，我遠(yuǎn)遠(yuǎn)瞥見陳年，跳起來揮動手臂，要他在人叢中盡早瞧見我。他望見了我，撥開人潮走來，一看他的笑，就明了天道酬勤，難出差錯。次日起來，我咽喉有些疼，才疑心是夜里冷氣太足，傷了寒。味覺遲鈍，因此這天吃飯也只是草草應(yīng)付。小感冒，我未放在心上，仍去送陳年。最后一場，要完美收尾。午后日光毒辣，沒多久就汗?jié)窳艘律眩紙鲩T前，陳年問我，嗓音不對，你感冒了？晚上房間冷氣不要太低。我手搭涼棚瞧了眼日頭，說，這么大一煉丹爐，就是感冒也給我蒸沒了。陳年笑道，你快回去吧，記得吃藥，在家好好休息，不用來接我了。我等他進(jìn)了門內(nèi)，擺擺手，也轉(zhuǎn)身往回走。幾步之后，頭顱昏沉，視線模糊，我本能扶住道旁的樹，樹皮粗糙炙手，眼前卻越來越黑，身體不可控地失去平衡。意識完全泯滅以前，我聽見周遭驚呼迭起，不同顏色的布料擠到眼前，到最后，我看到陳年的衣襟。

    耳邊似乎有滴答聲響，極細(xì)微，也不知為何我聽得那么清晰。我睜開眼，發(fā)覺自己躺在一張陌生而慘白的床。護(hù)士恰好問詢完隔壁床位，見我醒了，對我說，你醒啦？剛剛你中暑了，加上感冒體虛，還有點(diǎn)低血糖，沒什么事，這瓶液輸完就好了?？晌胰杂幸蓱]，正要再問問護(hù)士，忽聽見一旁人聲稔熟，循聲看竟是母親，她正站在窗邊通電話。母親語調(diào)異常焦灼，對電話那頭道，是，他是遲到了半個小時，可實(shí)在是突發(fā)的意外狀況，能不能通融通融，是他meimei昏倒了，他沒辦法扔下她不管就那么直接進(jìn)去考試呀，李局長，您就可憐可憐孩子，讓他們放他進(jìn)去把最后一場考完好嗎？您說誰忍心看見孩子十幾年寒窗苦讀全都白費(fèi)啊，都是最后一個下午了……就破一次例，真的不行嗎……是，我知道是原則規(guī)定……

    母親聲音幾近哽咽，我的心一點(diǎn)一點(diǎn)往下沉。母親掛斷電話，緩緩轉(zhuǎn)過身來。木然的、了無希望的臉孔。

    眨眼之間，付諸東流。

    病房里一定有一只透明的怪物，能吃人。我不能再待在這里，于是拔掉手背上的輸液針，下了床朝門外拼命地跑。母親在身后急喊，陳醉，你上哪兒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