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年愕然道，你說什么？恨……為什么、我怎么可能會(huì)恨你？

    我朝他彎一彎嘴角，說，為什么恨？因?yàn)槲覛Я四?，毀了你的高考，毀了你的人生，再怎么說不介意，可真的能甘心嗎？嘔心瀝血、孤注一擲的夢，竟然讓我給毀了，畢竟讓我毀了，是，可是怎么可能恨我呢？你更恨自己不能恨我，對吧？

    陳年似乎遭到某種撼動(dòng)，瞳孔震顫，眼底滲出一點(diǎn)陌生，因我口中的森冷平靜。他思索了一會(huì)，問我，你真的這樣想？

    我哂然道，我可是最后一個(gè)知道你決定入伍的。

    陳年說，快截止報(bào)名了，我倉促?zèng)Q定，本想等你期末以后再告訴你……

    嗯，我說，那時(shí)不通知我也無所謂，等你離開家，等我整整兩年見不到你，我也就知道了。

    陳年近乎傷戚地央告，陳醉，不要這么對我說話好嗎？

    有時(shí)，陳年比我擅長示弱。他的無助在外，我的卻在內(nèi)。我終于問他，一聲不吭決定要走，兩年都見不上一面，這就是你說的——怎么能沒有我嗎？兩年，你知道那是多長的時(shí)間么？我聲音漸低下去，將雪糕含進(jìn)嘴里，冰鎮(zhèn)住涌來的情緒。

    陳年偏了偏頭，說，陳醉，分開是難過的，可你總有一天要習(xí)慣，不是嗎？即使我不入伍，再考一次，我恐怕很難再有心力，那么去工作，也要離開，不管以哪種方式……你也一樣，我知道，你也想去外面，所以離開不可避免……

    可我從沒想過離開你，我打斷陳年，冷冷道，你就是恨我，才愿意離開我，你要丟下我。

    我打開門，將陳年向外推，說，你想走就走吧，最好再也不用見到我。

    門哐當(dāng)合上，胸口也經(jīng)了那撞擊似的，久久緩不過來。我才注意到，雪糕融掉許多，手心已亂糟糟一片。

    陳年需要離開。我并非不能理解，卻不敢接受。人前我與他相處照常，而當(dāng)空間里僅剩我和他，氣氛就要結(jié)霜。今年的夏假真是熱，家中冷氣倒毫不遜色。這天午飯時(shí)只有母親，我便問了一嘴，才知道是父親帶陳年體檢去了。我又問母親，哥想當(dāng)什么兵？母親說，你不是最了解你哥？他沒告訴你嗎？我撇撇嘴，道，忘了關(guān)心。母親說，他呀，想當(dāng)空軍。我笑道，他那身板瘦的，空軍體檢能過？母親道，怎么不盼著點(diǎn)你哥好？哎，甭管什么兵，我就希望他能揀個(gè)沒那么艱苦危險(xiǎn)的，平平安安健健康康，過兩年回來再分配個(gè)好差事。

    為我過生日，趙姨做上一桌好菜。桌上除了菜肴，還有塊盒子蛋糕，再眼熟不過。小小紙盒與這盛筵不大相稱，卻是傳統(tǒng)保留節(jié)目。然而我聲稱對于甜食失去胃口，沒多瞧它一眼。這頓晚餐，我吃得最高興的，是那道糖醋小排。飯后，陳年將蛋糕放進(jìn)了冰箱。

    可到了夜里，我想起無人問津的小蛋糕，終是忍不住，又下樓來，從冰箱將它取出。不過是肚子餓，饞夜宵了。我拆開盒蓋，略一踟躕，還是點(diǎn)上一支蠟燭。閉目合掌，想了又想，那就祝他體檢順利好了。怎么辦呢，畢竟我也沒什么愿望好許的。身后傳來動(dòng)靜，睜眼一瞧，卻是陳年。我悄悄下樓，到底被他聽見了。廳里沒亮燈，他走過來，微弱燭光映著他的臉，嘴角幾乎沒有弧度，可眼底的溫度使我確信，他在笑。愛笑不笑。陳年輕聲問，許過愿了？我嗯了一聲。而后，我們一道吹滅單薄的燭火。一人一朵奶油花，老樣子。陳年忽然道歉，明年的生日，恐怕就不能一起過了。我問他，當(dāng)空軍，能開飛機(jī)嗎？陳年說，空軍也分不同工種，受訓(xùn)過的飛行員才能開。我垂著頭，說，還以為……陳年笑了笑，說，早些休息吧。

    入伍通知如期寄到家中，母親開始為陳年整備行李。她新買了兩套衣裳，在房間掛燙。

    我在一旁看了半晌，忽然對母親說，你把我也熨了吧。

    母親瞟一眼我道，這孩子，又在講什么胡話。

    把我也熨成一件衣服，薄薄的就好，占不了行李箱多少位置。

    熨斗周圍，蒸汽徐徐消散，又悄悄凝聚在眼睫，母親慌問道，好好地怎么哭了？她停下手上活計(jì)，扯來紙巾給我，柔聲道，舍不得你哥了？

    趙姨晚飯做得太好吃了，我眨眨眼睛，沒頭沒腦地接道，我得出去消消食。想看更多好書就到：po18bs.

    走到花園前的鐵柵門，我同陳年打了個(gè)照面。門柱懸著一盞夜燈，照見他臉上酡然。他聚餐回來，聞瑯和幾位舊友給他餞行，大約多喝了幾杯。陳年因見到我，便站定在門口。我不理睬，就要錯(cuò)身越過他，卻不及防被他抓住手腕。陳年低嘆道，陳醉，你還要和我置氣到什么時(shí)候？聲音聽起來不十分醉，可也比尋常顯得蒙眬。我看著他，問，去吹吹風(fēng)，醒醒酒？

    不知街邊哪家店里蕩出繾綣的藍(lán)調(diào)，于是這樣的晚風(fēng)不足以令人清明。我兩只手插在兜里，有一腳沒一腳踢著路邊石子。陳年加入我，一道踢了起來。我損他，沒個(gè)兵樣。

    陳年見我頭發(fā)教風(fēng)裹亂，因而伸手來替我捋，待他弄好，我存心甩了甩，又亂了。陳年有點(diǎn)憂愁，說，我走以后，你要好好照顧自己。

    哦，我一點(diǎn)頭，說，我偏不好好照顧自己。

    總這么嘴硬，陳年搖一搖我的手，說，你性子放軟些，媽都會(huì)少說你兩句，嘴巴比腦子快，不是平白讓自己不痛快？

    我聳聳眉道，軟話總是有你幫我說的，我沒學(xué)會(huì)。

    陳年半晌無言。

    我們走上一座拱橋，忽有個(gè)小男孩踏著自行車跌跌沖沖闖過來，陳年拉住我身貼橋欄避讓。我探身看橋下湖水，浮光躍銀，魚嬉斜柳。

    陳年撿起石子，扔了個(gè)水漂，說，陳醉，你以為這個(gè)家我最放心不下的是誰。

    我叼起口腔內(nèi)壁的軟rou，咬了又咬，問，那在這個(gè)家以外呢？

    陳年說，沒有以外。

    他這樣理所當(dāng)然的回答，使我疑心他并沒有聽懂話里的另一層涵義。

    陳年，你看清過我望你時(shí)的眼睛嗎？也許我的眼神比你看到的晦澀，如果你試圖揣測，可它又再簡單不過。

    我又問，永遠(yuǎn)也沒有以外？

    我的聲音輕，陳年沒聽清，問，你說什么？

    沒什么，我搖搖頭，倚著橋闌，在心底數(shù)他身上那件海魂衫的藍(lán)色條紋，直數(shù)到最后一條，問，陳年，你初吻還在嗎？

    陳年拋著手中石塊，預(yù)備再扔一回，卻教我的話滯住了，臉上浮出一層茫然。

    我盯著他，目光漸冷，道，不說話，那就是已經(jīng)和別人……

    沒有——陳年否認(rèn)道，怎么忽然問這個(gè)？

    我默默地，長長地凝注他。橋邊沒有安夜燈，而月照既不慷慨也不吝嗇，一些白日能看清的這時(shí)雖看不清，一些白日不能得見的此刻倒愈發(fā)分明。他眼底流溢著天上暗昧的星子，前額的碎發(fā)在夜風(fēng)里翩然，實(shí)在使我意亂心煩，實(shí)在是，銷魂蕩魄。

    要沉下去了。

    我貼近他，伸出手，遮住他的眼睛。咫尺之遙，可以看清他下頜那顆與我對稱的小小的痣。腳跟上提，貼上了他的唇。

    陳年手心的石子脫落，咚一聲，從橋沿上方墜進(jìn)了湖中。

    瞧，我們的初吻，現(xiàn)在誰也搶不走了。

    我放下手，陳年已木在那兒，像臺發(fā)生故障的老式電視機(jī)，眼里一場茫茫的雪。

    喂，我朝他一笑，故作惡劣道，酒醒了嗎？然后調(diào)過身往回走，不再看他。

    夏夜的晚風(fēng)，好容易就將人吹得醉醺醺的。

    那天我沒去送他。

    新兵報(bào)道，家屬可以去車站送別。想也知道那場景，煽情得教人難堪?？晌蚁穸汴惸晁频模淮笤缇统隽碎T，那時(shí)他還在家中。沒有臨行寄言，沒有見他背起行囊，好像就不必意識到離開的事實(shí)。自欺欺人。我慢吞吞拖著步子，像一枚游魂，飄過往日與他同行的街道。日光灰撲撲的，地上的影子被縮短，又被拉長。那一晚許愿，真不該說什么祝他順利的屁話。我猛一蹬腳，跑去路邊攔的士，催司機(jī)往火車站趕。

    月臺空曠曠。

    似被抽光了全部力氣，我倚著墻，緩緩蹲下身體。有工作人員走了過來，詢問我是否需要幫助。我抬眼看他，卻怎么也看不清他的臉，因此我只好對著水霧里模糊的輪廓問，你能不能讓那輛列車開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