兼職攝影助理以后，更覺獨居的益處，作息自由，空間自由，眾樂樂不如獨樂樂。我時常拿陳年練手人像，自得之作多半要掛上社媒，長此以往，倒接到不少約拍私活。也有星探于我網(wǎng)頁發(fā)現(xiàn)陳年，有意引他進入模特一行。因我慫恿，陳年去體驗了些時日，還是決定離開。他說，那些鎂光燈總教他不自在，似乎只有在我的鏡頭下，他行止方能自如。

    春假歸家，我們同母親一起清潔和布置，零零散散抖摟出不少兒時舊物。我拎著布偶小狗的一只耳朵，詢問怎么回事。布偶狗的腹部出現(xiàn)豁口，漏出白色棉絮。陳年瞧了瞧，說，是在哪兒刮壞了？我把那豁口湊到他眼前，說，你仔細看這痕跡，像被人故意劃的。母親在一旁道，上回你們表姐帶著孩子來家里，我就把玩偶給他玩了會，沒注意讓他拿剪子給剪破了，你們也知道那小子淘得很。我生出慍意，可喉嚨里僅能擠出無力的憤慨：既然知道他頑劣，為什么還要讓他碰我的東西？母親說，不就是個毛絨玩具，喜歡讓你哥再給你買一個唄。我壓著不快，冷聲道，你就是愛自作主張。母親不高興道，我愛自作主張？瞅你那脾氣，誰作得了你的主??！陳年從我手中拿過負傷的玩偶，說，媽，陳醉不愛人家碰她東西，以后不讓別人碰就是了，這個我看看能不能搶救一下。母親手一撒，道，好好好，你們兄妹倆如今是同一戰(zhàn)線，沒我這老母親說話的地兒了。說罷負氣轉(zhuǎn)身。陳年結(jié)舌，只好朝我聳一聳肩，嘆氣道，待會得好好哄哄她了。我忽然覺得好笑，便笑了。因為有陳年在家中周旋，我就不必憂心此種狀況：稍有不慎便要同母親劍拔弩張。

    陳年忽往箱子底部一撈，對我道，你看。是那只彩色的羽毛球，噢，不能叫球了，它給時光壓成了扁扁一片，如同回憶，再也只能是二維的形態(tài)。我卻不知在何處摸出一只口琴，擱置太久，久到銹跡斑駁。我說，它竟然還在，你初中起就沒吹過了。陳年笑起來，想起久遠的時候，講，你還在搖床的時候，就要聽我吹口琴才肯睡。

    我尚在思考口琴上的銹斑能否去除時，手機忽響起鈴音?？匆妬黼婏@示，我下意識蹙起眉，遲豫片刻將手機遞給陳年，說，你接。

    陳年聽完電話，臉色剎那間白了一個度。不等他開口，我便感到胸腔內(nèi)有什么陡然一墜。

    也許年齡愈長，愈不得不直面這種現(xiàn)實：人是被命運裹挾著向前的。盡管瞧也瞧不見，可你就是知道那股力量縈于四周，你毫無轉(zhuǎn)圜余地。正值壯年的父親，卻一病不起，溘然長逝。聞?wù)唧@心，悼客潸然。而我呈現(xiàn)出吊詭的平靜，只因?qū)υ旎幕恼Q素有耳聞。這一年世界在辭舊迎新，我們正生離死別。偶爾我也生出疑云，有些人的悲傷竟比我還沉重。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哀慟，還是因為激起了對死亡的恐怖？偶爾我也感到煩擾，死本身是一件極簡的事，死后卻能如此繁瑣龐雜，一派自欺欺人的混亂。于是我在葬禮上分心，想起獨自遠去、默默刨坑的動物，它們又會怎樣理解自己或同胞的死亡。再怎樣，都不會比人類復(fù)雜。

    喪事到了尾聲，終于有人走至我跟前，是父親那邊的親戚。她聲淚俱下，但充滿怨憤：我忍到現(xiàn)在才講你，你這個孩子，你太涼薄了！即便父母離婚，他畢竟還是你的父親，這兩年你總不肯來看望他，電話不接短信不回，讓他心里總有個疙瘩，現(xiàn)在什么都晚了，有你這么做女兒的嗎？

    說到情緒高亢時，她揮舞起胳膊，砸在我的身上。雖然冬季衣服厚重，仍能感知這分量。我站在原地，不抬眼，不開口，紋絲未動，由她宣泄，似乎自己的身體并非自己的身體。

    說夠了沒有？陳年大踏步趕來，畢竟面對長輩，他不能動手，便用身體攔在我面前。山風(fēng)吹起他圍于額上的麻巾，其時我竟在想，他披麻戴孝的模樣也更憐人。

    親戚抹一把淚道，怎么，你們父親已經(jīng)有苦說不出，我還不能替他說道兩句？可憐呵……

    陳年不愿將聲音拔高，但已帶了惱意：這里還輪不到你來教育她。不作過多糾纏，他拉著我將我?guī)щx那一番控訴。

    離開陵園，陳年和我決定回舊居看看。路上他問我有沒有被打疼，我搖搖頭，他又說那親戚真是有些不自重，沒分寸。我笑了笑，旋即又想這會露出笑是否不合時宜。等到熟悉的屋所出現(xiàn)，我望著眼前的門，站定了，驚奇地頓生號啕的沖動。那扇門靜靜鎖著，原來鎖住的是若干無暇春秋。結(jié)束，不復(fù)，過去，這樣的詞語，它們殘忍而安靜的威力，是捉摸不定的。心臟不期然出現(xiàn)放射性的疼痛，我下意識握住陳年的手。原來我并不如我所以為的堅韌。我看見陳年的臉，蒼白憔悴，眼眶紅腫。我也是這樣一副模樣么？畢竟這世上，只有他和我才真正浸淬于完全相同的殘酷痛楚之中。我們還能在悲慘厄運里相依為命，是否比旁人要值得慶幸？

    屋內(nèi)的家具讓白布套罩著，一層浮灰。我們爬上小閣樓，不顧塵埃，躺在木板床上。都長大了，尖頂便顯得比從前更狹小。這樣的小閣樓，難道不再允許住進兩個成年的小孩兒？

    黃昏比往日更覺壓抑，可這間房子已沒有可以拉亮的燈。窗外光線矇昧，似巨獸投下的影。于是我告訴陳年，我感到害怕。陳年沒能像從前那樣給予寬慰，而是說，他也是，很不安。我們還年輕，這樣沉重且猝然的死別教我們措手不及。這時我忽然醒覺，道士那冗長的經(jīng)文原來不為超度故人，卻為了填補未亡人心底那不可名狀的空洞。

    其實她說的不錯，我確實太涼薄了。我發(fā)出的聲音在晦暝中低回。

    陳年的手背挨過來，碰到我的手背。他對我說，不是這樣的。

    我說，你知道嗎，哪怕看到他病重，我也做不到給出應(yīng)有的慰問，站在病床前，我更多的是尷尬，有我這樣的孩子真是種悲哀，可能我的心腸就和別人不同，自私冷硬。

    陳年輕輕握了握我的手，說，心腸硬一些，能更好地保護自己。沉默片刻，他又說，這樣的關(guān)系，本就不是你造成的，我見到趙姨那回，問過家里的狀況，她雖然沒說太多，可想想也明白，總是置身那樣的處境，到后來，你當然更情愿做個陌生人，突然間又要你轉(zhuǎn)變成溫情的姿態(tài)，怎么不困難呢。

    也許有人能寬宥我在世故情理上的匱乏，但沒有誰能夠像陳年這樣理解我，細致入微，抽繭剝絲。

    這是無解的僵局，我因說，像性格一樣，根深蒂固，代代相傳，有時候我會厭惡在自己身上看見基因的頑固，可我也沒辦法坦然將不幸的緣由完全推卸出去，現(xiàn)在他死了，病痛的折磨讓人對他只剩下憐憫，這樣非但不能責(zé)難，還要因為自己竟然只有同情而非感情覺得負疚。

    陳年自胸腔低低地溢出一口氣，說，我和他最后的相處也不愉快，在他住院前我們見面次數(shù)不多，那時候聊著聊著他就忍不住數(shù)落母親，結(jié)果我跟他總是以爭吵收尾，我真不想……

    聽著聽著，我蜷起了雙腿，把惶惶不安的身體團成一團縮在床角，悶聲說，前段時間，我想買部新機子，甚至找他借了不少錢，還說以后要還給他……

    怎么回事？我無端生出對命運的驚恐，忽然害怕處處都是陷阱，我抓住陳年的胳膊，極認真地講，哥，你千萬不能死，永遠都不要再離開我了。

    陳年拍撫著我，應(yīng)道，好，我答應(yīng)你。接著他講起戰(zhàn)時：那時候，其實我也怕得不行，怎么就真的打起仗了，我不想死，我恐懼彈炮在頭頂呼嘯，恐懼戰(zhàn)友的尸體，我第一次覺得有點后悔了，害怕一個眨眼就再見不到你了，沒有比那些日子更留念家的了——我不敢對任何人說，我差點想當一個逃兵。說這些時，他摟著我的那只手變得更緊，像生怕被某種外力突然扯開。他的聲音也許是因哽咽而微顫：曾經(jīng)有一枚彈片刮過我的胳膊，天知道我能活著回來的時候，以為世上再沒有比那了不起的奇跡。

    這樣的驚懼不安在我心頭盤桓了不少時日。有一晚我從夢中坐起，心頭沒著沒落，良久扔撇不開四下里的凄清，只好去到陳年房里。屋里亮著燈，他也沒能安眠。陳年聽到聲響抬頭，我便看見他手里那只小布偶狗。他捏著針線，正在縫補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