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舔了舔嘴唇上的羊油和香料：“反正若是有人搶了我的羊腿，我一定會生氣。如果那時我正餓著，肯定會和那個人拼命。房兄看上去家境并不算好，完全沒了生計(jì)，肯定很為難?！?/br>
    李玄霸倒是沒多同情房玄齡。

    他這個出身底層的人，總會在別人賣慘的時候抬杠。

    房玄齡有地里刨食的農(nóng)人苦？地里刨食的農(nóng)人有遇到天災(zāi)的農(nóng)人苦？遇到天災(zāi)的農(nóng)人有重病殘廢的人苦？

    若比慘，是沒有極限的。所以李玄霸就算偶爾泛起了一點(diǎn)同情心，也不會太在意這點(diǎn)同情心。

    但感情是一回事，理智上李玄霸知道，唐朝讀書人都是文武雙全，上馬能帶兵下馬能治國。你讓這群人掉落階級，且看不到返回原本階級的希望，他們就會另投“明主”。所以不能讓他們太慘。

    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世間道理，莫不如此。

    仆人在馬車上的小火爐上燒來熱水，拿來香皂給兩位小郎君洗手洗臉，“消滅證據(jù)”。

    李世民一邊洗臉洗手，一邊嘆息道：“陛下真是太自信了，他不僅不給這群被裁減的士人活路，還絲毫不擔(dān)心這群人會不滿，居然在頒布了詔令后就要立刻北巡離開京城。就算太子坐鎮(zhèn)京城，也不一定能鎮(zhèn)住京中不滿?！?/br>
    李玄霸道：【他不是自信，是腦海里沒這個念頭。按照修房子來說，他是個厲害的設(shè)計(jì)師，能畫出美輪美奐的宮殿。但建造的時候，他就一竅不通，連個地基都不挖，平地就開始建房子?！?/br>
    所以后世都說，不怕二代敗家，就怕二代奮起。

    正確的計(jì)劃誰不會做？后世哪個人不會做吹牛ppt？高大上的藍(lán)圖，李玄霸一晚上能整十個出來。如果看藍(lán)圖就能當(dāng)明君，他一定能成為千古一帝。

    但怎么cao作呢？

    先定個小目標(biāo)，減掉十斤rou。開始實(shí)際cao作，隋煬帝說，我必須一天減十斤！做不到的話周圍人就去死！

    那就只能割掉十斤rou或者放掉十斤血了。

    隋文帝就是一個“藍(lán)圖明君”，藍(lán)圖做得美輪美奐。

    不過古往今來都有很多人吃“藍(lán)圖明君”這一套，現(xiàn)代許多創(chuàng)業(yè)融資，就是創(chuàng)業(yè)者拿個“藍(lán)圖”就能賺得盆滿缽滿。

    隋煬帝好歹還實(shí)際cao作，他已經(jīng)努力過了，雖然還不如把錢存銀行活期。所以隋煬帝后世有那么多粉，現(xiàn)在也還有那么多相信他的賢臣，也算正常。

    回去的路上，李玄霸一路上都在心聲里給李世民瞎叨叨“藍(lán)圖明君”和“減肥目標(biāo)與實(shí)cao”。

    李世民覺得胖很好，不明白李玄霸為什么要說減肥。但李玄霸的叨叨很有趣，把他逗得咯咯直笑。

    李玄霸唏噓：【所以許多有大志向又有大才干的人，往往在行事時很保守。他們只做一步，將希望寄托給后人。在條件不成熟的時候，能克制住自己“千古一帝”欲|望的人，才是真的厲害。陛下這就叫志大才疏。】

    李世民問道：“你說的是文景之治嗎？”

    李玄霸本想說“奮六世之余烈也是”，但他想了想之前那幾個老秦王，不像是克制欲|望，而是純粹是自己昏庸了或者倒霉了。秦始皇繼位的時候，秦國狀況也并不好，只是六國更拉胯。如果秦始皇真的是奮六世之余烈，估計(jì)秦就不是二世而亡了。

    他搖搖頭，張口道：“是啊，就只有文景之治了?！?/br>
    李世民道：“如果秦始皇能想到這一點(diǎn)，克制住自己的欲|望，將許多事交給公子扶蘇來做。或許秦也不會亡于二世?！?/br>
    李世民和李玄霸想到一塊兒去了，雖然角度不同。

    不過李玄霸提醒他哥：“秦始皇的繼任者是胡亥，不是扶蘇。他就算把希望寄托給后人，胡亥也只會讓他絕望?！?/br>
    李世民感慨的神情一僵，然后拍著大腿大笑：“對啊，秦始皇好倒霉哈哈哈哈！胡亥是個壞的，扶蘇也是個蠢的！”

    他得意洋洋拍著胸脯道：“要是我是扶蘇，不過一使臣爾，連蒙恬也站在我這邊，我肯定找借口偷偷逃跑，然后偷偷積攢力量奪回皇位！胡亥倒行逆施，朝野上下不滿者眾多，我親自為將，定能一呼百應(yīng)，斬胡亥趙高等如瓦狗！”

    李玄霸：“撲哧！”

    李世民不滿地叉腰：“你笑什么！難道你不相信我？”

    李玄霸：“哈哈哈哈哈哈！”

    李世民不滿地戳弟弟：“你笑什么！笑什么！快如實(shí)招來！”

    李玄霸捂著肚子笑道：“等你再長大些我就告訴你，哈哈哈哈。”

    等你當(dāng)皇帝后，我就告訴你后人人討論歷史“假如”話題時，其他明君都是討論假如多了哪個名臣或者科技會變得如何，唯獨(dú)你，幾乎全是討論“如果李世民是xxx的兒子，能不能再造x朝”。

    從公子扶蘇到漢獻(xiàn)帝，從魏的高貴鄉(xiāng)公曹髦到季漢的安樂公劉禪，再到后世的宋徽宗的兒子宋欽宗，明宣宗的兒子明英宗……唐太宗李世民在后世歷史圈的吹水中，總在給各個有能力的沒能力的皇帝當(dāng)兒子。

    哪怕李世民在歷史中最大的黑點(diǎn)就是“不孝子”。

    哦，想讓李世民穿越成隋煬帝的人也不少呢。

    哈哈哈哈哈哈，如果二哥在當(dāng)皇帝后知道后世人都想讓他給其他皇帝當(dāng)兒子，不知道是該笑還是氣得跳腳？

    “又是之后再說，怎么那么多之后再說?！崩钍烂襦洁欤婚_心地去撓弟弟的癢癢，“讓你笑，讓你笑，讓你笑個夠！”

    李玄霸笑得從車座上滾下來，額頭上磕了一個包。

    李世民：“……”完蛋。

    果不其然，李世民回家就完蛋，屁股蛋開了花。

    小孩子就該揍屁股，屁股rou多，揍了不會有后遺癥。李玄霸摸著額頭上的包包，十分小心眼地冷哼。

    哥你等著瞧，等你當(dāng)皇帝后，我一定用劇透氣死你！

    ……

    李玄霸本以為再與房玄齡見面，恐怕是很久之后了。

    就房玄齡那一副“社恐”的模樣，估計(jì)一點(diǎn)都不想和二哥那個真正的“社恐”再見面。

    誰知道，只第三日，房喬就滿臉無奈地再次拜訪。這次，他居然是上門拜訪。

    他身后跟著一個夾雜著風(fēng)流和豪爽氣質(zhì)的青年人。青年人看著比房喬還年輕許多，只站在那里不動，就吸引了府內(nèi)不少女婢偷瞟。

    來人拱手笑道：“聽說玄齡結(jié)識了李秀才，在下就冒昧借著玄齡的拜帖，厚著臉皮來了。在下京兆杜氏杜如晦，字克明。聽聞李秀才家中藏書無數(shù)，在下請求能以家中藏書與李秀才互相借閱。”

    李玄霸想也沒想，道：“好呀！”

    李世民抱著手臂嘆氣：“阿玄只要聽到有沒看過的書看，就變得特別爽快。不過見杜兄氣度，還以為是一個豪俠，竟也如阿玄一樣，是個愛書之人。”

    杜如晦笑道：“李二郎君認(rèn)為怎樣的人才是愛書之人？”

    李世民想了想，道：“仔細(xì)想想，書這么好，什么樣的人都應(yīng)該愛書。所以杜兄是個愛書之人，也正常?！?/br>
    杜如晦眼中閃過一絲驚嘆。

    他本來只是好奇唐國公府那位大隋最年幼秀才李玄霸，又聽聞李玄霸嗜書，常從宮中藏書閣抄寫孤本藏于家中。他便厚著臉皮死纏爛打，請求房喬牽線搭橋。

    沒想到掩藏在弟弟文名光輝下的雙生子哥哥李世民，也是個妙人。

    杜如晦也是京兆杜氏的旁支，父親只是一個長吏。他雖比房喬好一些，不是科舉入仕，而是被朝堂征辟為后備官員。但這一“后備”，就等到天荒地老。他現(xiàn)在還是個白身。

    不過他年僅二十二歲，所以對做官之事并不焦急。他性格豪爽，自詡風(fēng)流，除了不愛嗑散嗑石鐘乳也不愛撒開衣服在街上有礙風(fēng)化的奔跑，其性子很有些魏晉名士的韻味，做事不愛遵循禮法。

    所以杜如晦和李世民聊了幾句之后，就立刻把李世民引為知己。

    他甚至還把李世民抱起來揉腦袋，說要吸取李世民的聰明勁，回家和妻子生個和李世民一樣厲害的大胖小子。

    李玄霸不斷后撤步，用眼神阻止杜如晦靠近。

    歷史中的杜相是一個十分沉穩(wěn)低調(diào)之人，這個大孩子似的杜如晦究竟是誰？退退退！

    房喬也跟著不斷后撤步。他后悔告訴杜如晦，他與李家二位小郎君“相談甚歡”的事了。

    但世上沒有后悔藥吃，房喬也才二十八歲，是個在好友面前有點(diǎn)好面子，經(jīng)不住激將法的性子。杜如晦捧了他幾句，激了他幾句，他就上了頭。等清醒過來的時候，他已經(jīng)站在這里，悔不當(dāng)初。

    李玄霸抬頭看向房喬：“房兄要不要也去摸摸兄長的腦袋?！?/br>
    房喬使勁搖頭。

    李玄霸壓低聲音，神秘兮兮道：“房兄還是去摸一摸吧。不然二十年后，一定會后悔。”

    房喬驚訝地看向李玄霸。

    李玄霸將手指豎在嘴唇前，然后迅速放下手，就像是什么都沒發(fā)生過似的，繼續(xù)看著杜如晦和李世民胡鬧。

    杜如晦居然已經(jīng)把李世民架在了脖子上。兩人去摘院中的桃花，說要做什么桃花蜜餞。也不知道他們是怎么把話題拐到這上面的。

    房喬手指在袖口中摩挲了一下。這是他思考的習(xí)慣動作。

    “三郎君會看相？”房喬最終忍不住了，蹲在地上，一副破罐子破摔地模樣，小聲道，“那、那你能看出我何時能讓妻子不再為我憂心cao勞？”

    李玄霸驚訝。

    你問前程就問前程，非得找個妻子的借口，怎么如此別扭……唔，可能不是借口。

    李玄霸想起了《新唐書》列女傳中一則關(guān)于房玄齡夫人盧氏的故事。

    房玄齡被謫徙到邊疆后，一度重病瀕死，請求盧氏改嫁離開。盧氏自剜一目以示自己眼中看不到別人，不肯離開。

    宋朝那群人編書的時候，總會找些野史小故事來宣揚(yáng)自己的思想。這個血腥的烈女小故事，讓人看得非常不適。

    以當(dāng)時醫(yī)療水平，盧氏自剜一目不需要任何治療，并且受傷途中還能繼續(xù)照顧重病瀕死的丈夫，盧氏大概是超級大隋人了。

    盧氏還有一個典故是“吃醋”。這個故事來自劉餗創(chuàng)作的筆記小說《隋唐嘉話》，連《新唐書》都沒收錄，估計(jì)只是單純的逸聞。一些文人就喜歡酸伉儷情深的夫妻，把美好的感情說成懼內(nèi)和妒婦。

    盧氏自剜一目的可能性不高，但對重病的房玄齡不離不棄是真的。

    所以房玄齡表現(xiàn)得如此扭捏，硬著頭皮拜訪權(quán)貴求官，說不定真的是因?yàn)橄胍屍拮硬荒敲葱量?，所以咬牙違背本性。

    李玄霸道：“君真正的富貴，要等待十年后了。不過要說日子好過些，現(xiàn)在就會好許多。”

    房喬苦笑道：“十年……十年啊。還要讓夫人跟著我苦十年嗎？”

    李玄霸道：“我說的富貴，是指你雖然剛起步，但已經(jīng)能預(yù)見的潑天富貴。房相，你對自己有點(diǎn)信心?！?/br>
    房喬嚇得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李玄霸看向已經(jīng)跑遠(yuǎn)的杜如晦和杜如晦肩膀上的二哥。

    其他奴仆跟在二哥身后，擔(dān)心二哥摔著。他們現(xiàn)在四周無人。

    “房兄，你現(xiàn)在還無子嗣？”李玄霸兩眼看向遠(yuǎn)方。

    房喬僵硬地點(diǎn)頭。

    李玄霸在心里過了一遍房玄齡的傳記。

    房玄齡顛沛半生，一直無子女。長子房遺直雖生卒年不降，但根據(jù)唐代傳奇小說《龍城錄》記載，房玄齡為相時房遺直剛?cè)龤q。既然是唐人寫的小說，年齡差距應(yīng)該不會相差太大。

    而房遺愛尚高陽公主，高陽公主據(jù)其他姐妹出嫁時間推測，應(yīng)該是武德末年到貞觀初年出生。房遺愛只會比高陽公主大。

    房玄齡的父親又在太原起事三年前去世，這三年要守孝。所以房玄齡的長子，應(yīng)該在近五年內(nèi)就會出生了。

    李玄霸道：“你和令夫人在五年內(nèi)就能喜得貴子。就算耽擱一下，也不會超過七年。而且你和你夫人還不止有一個孩子。所以放寬心?！?/br>
    房喬愣住，然后迅速爬起來，朝著杜如晦跑去。

    他搶過李世民，把李世民抱住揉了揉腦袋，義正詞嚴(yán)道：“克明，你這樣做太過危險(xiǎn)，小心摔著李二郎君，不可胡來?！?/br>
    稍遠(yuǎn)處的李玄霸捂嘴：“撲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