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颎想起曾經(jīng)手把手教導(dǎo)兩人的經(jīng)歷，就心累。

    “你年少時就擒獲了吐谷渾可汗，這次更是一戰(zhàn)擒拿兩位突厥可汗，縱觀史書，你的功績也首屈一指?！备唢G訓(xùn)完后，還是夸贊道，“二郎，干得很好，老師為你驕傲?！?/br>
    李世民屈起食指揉了揉鼻子，不好意思但得意地笑道：“我確實厲害！”

    高颎無奈地笑著嘆了口氣。

    二郎真是從小到大一點都沒變，一直這么自信。

    他看向過分瘦削的李玄霸，眼中心疼之意快要滿溢出來。

    不，是已經(jīng)化作淚水溢了出來。

    高颎撫摸著李玄霸的臉頰，哽咽道：“怎么瘦成了這樣？身體還沒好，就好好待著休息，怎么跟著二郎東奔西跑？沒什么比身體更重要?！?/br>
    李玄霸乖乖讓老師撫摸，道：“老師放心，我的身體已經(jīng)大好，只是臉上的rou還沒養(yǎng)回來。這幾年多吃一點，很快就會養(yǎng)好。二哥打仗太愛親自為先鋒，我不在他身邊，沒人拉得住他?！?/br>
    高颎立刻轉(zhuǎn)頭，惡狠狠地瞪著李世民。

    李世民脖子一縮。

    高颎訓(xùn)斥道：“我早就告訴你，你是主公，是將帥，不要把自己當(dāng)斗將！雖然我知道你親為先鋒可能最容易克敵制勝，但寧愿不速勝，寧愿多死一倍的人，也沒有你的命重要！”

    李世民嘀咕：“老師，你這樣說會動搖軍心……我知道了我知道了，我一定小心！”

    李玄霸告狀：“老師，二哥一定是在想，現(xiàn)在敷衍過去，以后照舊我行我素。”

    李世民瞪圓了眼睛：“阿玄！閉嘴！我才沒有！”

    高颎扶額，眼淚被兩個弟子氣了回去。

    兩個弟子樣樣都好，就是氣人！

    還好他們不在身邊，否則自己覺得活不到現(xiàn)在，早就被兩人氣死。

    “行了，別吵了。你們現(xiàn)在的計劃如何？”高颎打斷雙生子的斗嘴，道，“若是你們想取大興，必須與我打一場?！?/br>
    李世民癟嘴：“那群人是想要大隋忠臣的名望？”

    高颎淡然道：“他們除了大隋忠臣的名望，還有什么本事能在新的朝廷立足？你要理解他們?！?/br>
    李世民不高興道：“我理解，但不想讓我的兵在這種無聊事上喪命?！?/br>
    高颎道：“為君者，不可意氣用事?！?/br>
    李世民低下頭道：“我知道?！?/br>
    高颎道：“李淵已經(jīng)稱帝，你只能爭奪太子之位，所以必須要有他壓不過的功勞。這個大興城，你必須取?！?/br>
    高颎想起這件事就一肚子氣。

    李淵你是不是有病??？明明看到楊廣已經(jīng)眾叛親離，你再等等，看看局勢再起兵行不行？楊廣又沒有逼迫你，你那個太原留守當(dāng)?shù)煤馨卜€(wěn)，有那個必要匆匆起兵嗎？

    高颎以為李淵做好了準(zhǔn)備才如此心急，但他看太原情況，李淵剛與民賊作戰(zhàn)失利，自己傷勢未愈，麾下兵卒也還沒有做好謀反的準(zhǔn)備，后勤什么的都跟不上。

    李淵剛走出太原城不久，劉武周攻占汾陽宮，他后方就出了問題。再加上堯君素等人圍追堵截，且天降暴雨攔路，李淵只好退回了太原郡固守，帶兵去平定劉武周，鞏固后方。

    現(xiàn)在天下大亂，四處都是戰(zhàn)火。堯君素等人見李淵退回太原郡，沒有攻打洛陽或者大興的意思，便也退兵固守，先擊退攻打洛陽的楊玄感。

    大隋唯一的戰(zhàn)略家高颎，一輩子遇到英明和愚蠢的對手無數(shù)，無論再英明或者愚蠢的決策，他都能猜出對方心里在想什么。但李淵這次舉兵，他愣是看得一頭霧水。

    現(xiàn)在李淵被圍太原郡，二郎三郎就無法自由出兵，只能千里迢迢從隴右跑到太原去營救他，不然就是不孝。

    李淵是吃飽了撐著嫌棄二郎三郎給他創(chuàng)造的局面太好，人為制造困難嗎？

    高颎一直瞧不起李淵。

    李建成眼界狹小，嫉妒自己兩位弟子的原因，不就是因為李淵是個廢物？就算李淵不像他一樣給每個兒子都賺了個爵位，至少也給每個兒子賺個開府儀同三司的勛官吧？

    高颎看著一位弟子帶著幾千隋軍大敗數(shù)十萬突厥兵，將楊廣從雁門郡救出；另一位弟子更是一戰(zhàn)擒拿兩個可汗，燒毀突厥牙帳，立下“燕然勒石”的曠古功績。這才艱難地官階提到了原本“開府儀同三司”的位置。他能不罵李淵廢物？

    哪怕李淵在吐谷渾和高麗戰(zhàn)場上有一丁點建樹，也不需要兩位弟子年少時就要去砍草原可汗們的腦袋來賺功勞。有了高等級蔭官的李建成也不至于因為嫉妒給兩位弟子使絆子。

    但他還是知道，雖然他瞧不起李淵，李淵已經(jīng)比這世上大部分人都厲害，當(dāng)個諸侯還是沒問題。

    李淵這次起兵的時機(jī)之爛，讓高颎第一次懷疑自身眼光。

    他在楊廣得到朝野上下一片好評的時候，就察覺楊廣此人當(dāng)皇帝必定會敗掉大隋的基業(yè)，眼光無比準(zhǔn)確。難道他在李淵這里還能看走眼了？

    后來高颎從李昭那里看到了唐國公夫人的信，才知道原來李淵是被李建成逼反的，而李建成是鄭家人挑撥的。

    彳亍口巴。

    至少自己的眼光沒出錯，李淵還沒廢物到自己都看不懂的地步。

    至于李建成和鄭家的打算，高颎很能理解。對他們而言，讓李淵趕在李世民之前稱王稱帝，比什么都重要。

    戰(zhàn)局糜爛？反正李世民這個“天下無雙”和李玄霸這個“算無遺策”一定能贏，頂多就是讓他們兄弟倆焦頭爛額一點。

    但……那不是更好嗎？

    最好是逼李世民和李玄霸來救援太原城。只要李世民和李玄霸與李淵見面，他們就能勸李淵收走李世民和李玄霸的軍權(quán)。而有“父子”這層關(guān)系，兩人不能拒絕。

    當(dāng)然，李淵會立刻再把軍權(quán)還給李世民和李玄霸。但這一收一還，就決定了李淵的主公地位。

    即使隴右是李世民打下來的，即使兵是李世民和李玄霸募的，但世事就是這么不公平。李淵只需要有了這個名份，就能輕松拿走李世民和李玄霸積攢的一切勢力，且世上無人可指摘。

    李世民和李玄霸不肯給，就是不孝子弒父，天下士人都會離心。而現(xiàn)在李世民和李玄霸還沒有強大到與天下士人作對的程度。

    就算兩位弟子當(dāng)了不孝子后還能平定天下，李世民為名聲所累，想要安撫天下也會異常困難。

    高颎替弟子不平，也無可奈何。

    鄭家的計謀雖然令人不齒，但確實擊中了弟子的要害。

    高颎將太原起兵始末告知李世民和李玄霸，李世民和李玄霸都斂眉垂目，神情漠然。

    李世民譏笑道：“我觀天下稱帝者無英豪，只要父親不拖我后腿，我與我弟弟合力所向披靡，掃平天下如摧枯拉朽?！?/br>
    李玄霸冷漠道：“或許李建成和鄭家人也非常信任我們的實力，才會在剛起兵的時候就自私自利地謀劃奪嫡?！?/br>
    在原本歷史中，年紀(jì)小的粉絲們都爭什么太原首謀之“功”。

    這算什么功？李淵已經(jīng)做足了一切準(zhǔn)備，兵馬都備好了，突厥也聯(lián)絡(luò)好了，就差一個點頭。別說李世民和李建成，估計手下全部都順著李淵的心意勸了一頓，然后李淵再假惺惺地點頭同意，和“黃袍加身”似的。

    功勞不是耍嘴皮子給領(lǐng)導(dǎo)遞臺階，而是殫精竭慮出謀劃策，而是出生入死勇冠三軍！只有毫無功勞的廢物才會說“領(lǐng)導(dǎo)馬上要做一筆大單子，我附和了領(lǐng)導(dǎo)，所以我也有功勞，要分多多的獎金”。

    太原起兵完完全全是李淵一人主導(dǎo)。非要說第一個勸說的，那不是李淵最信賴看重的好朋友裴寂嗎？裴寂還帶資進(jìn)組，是真的有大功勞。

    但這個時空的李建成粉絲有福了，他們可以爭“太原起兵首謀之過”了。

    李玄霸道：“李建成就罷了，他一直長于后院，學(xué)的都是內(nèi)宅斗爭的本事，看不明白很正常。鄭家大概是太久沒有進(jìn)入中樞機(jī)要，眼皮子怎么也如此淺顯？父親還在爭天下，第二任皇帝其實也是開國君王，而不是尋常繼位。他們的自私自利不僅讓所有人都看到了李建成有多自私狹隘愚蠢，也打擊了父親的威望?！?/br>
    李玄霸冷漠的表情化開，輕聲笑道：“其實我本在煩惱如果父親太過英明神武，一路打到大興與我等匯合，我們該如何拒絕父親讓我們交出兵權(quán)的要求。感謝李建成和鄭家人的愚蠢?！?/br>
    高颎眼皮子一跳，道：“你該不會早就生出與你父親為敵的念頭？三郎，我知道你離經(jīng)叛道，但這不僅僅關(guān)系你的名聲，更關(guān)系二郎將來為帝的名聲?！?/br>
    李玄霸道：“老師放心。我很關(guān)心二哥的名聲?！?/br>
    李世民滿不在乎道：“我無所謂。只要我當(dāng)個好皇帝，就算不孝又如何？后世人就算再對我不孝捶胸頓足，也得承認(rèn)我是千古明君?！?/br>
    李玄霸點頭：“這倒是。他們遇到了冤屈還得去哭昭陵呢?！?/br>
    李世民抱怨：“阿玄，我還未及冠，你能不能別現(xiàn)在就開始說我埋什么陵墓了？”

    高颎扶額：“三郎，噤聲！未來之事不可妄言！”原來在三郎的讖緯中，二郎本就要與李淵爭奪一番，落下不孝的名聲后才能登基？

    高颎的火氣噌噌噌往上冒。如果李淵在他面前，他一定會忍不住給李淵兩腳。

    李玄霸道：“老師，這大興城我們就不取了。我看父親在太原好好的，既不需要我們救援，也沒余力攻打洛陽和大興?！?/br>
    李世民心里憋著氣，臉色本十分陰沉。聽弟弟這么一說，他立刻眉開眼笑：“我也這么覺得。阿玄，我們打哪？”

    李玄霸道：“我和你是大隋忠臣，又是父親孝子。忠孝難兩全，我們既不想幫父親，也不想與父親為敵，就中立唄?！?/br>
    李世民道：“啊？繼續(xù)守隴右？那多無聊?！?/br>
    李玄霸笑道：“我們承諾陛下……哦，現(xiàn)在是先帝了。我們承諾先帝打突厥，就繼續(xù)打突厥。東|突厥的汗位爭奪已經(jīng)結(jié)束。草原部落殺個可汗是沒用的，只要稍稍緩過氣，又能聚集力量?，F(xiàn)在阿史那咄苾已經(jīng)當(dāng)上頡利可汗，自稱比始畢可汗在位時還強盛?！?/br>
    周周轉(zhuǎn)轉(zhuǎn)，二哥把始畢可汗和東|突厥未來的處羅可汗抓了，可汗的位置還是落在了阿史那咄苾身上，頡利可汗比原本歷史中提前幾年出現(xiàn)了。

    李玄霸早就做好了謀劃，只是中原局勢不明，他沒有作決定?，F(xiàn)在李淵被困太原，但因為楊玄感攻打洛陽，李淵只要不出太原郡，隋軍也沒打算先打他，李淵很安全。李玄霸就能用自己計謀中最完美的一條了。

    李玄霸挑眉：“昔日魏晉南北朝時，中原大亂，五胡南下，蠻夷勢力大增。突厥最為強盛時，中原諸國紛紛向突厥稱臣，突厥自稱中原諸國的宗主國，甚至自詡為中原皇帝的父親。如今中原再次進(jìn)入亂世，突厥卻正強盛，我想頡利可汗又想當(dāng)中原皇帝的父親，而中原許多人也又想當(dāng)突厥人的兒皇帝?！?/br>
    兒皇帝……高颎和李世民眼中皆燃起怒火。

    中原曾經(jīng)臣服突厥腳下，中原諸侯毫無氣節(jié)可言，是后世人閱讀前代史難以紓解的悲憤。

    隋朝剛建立時，突厥也想讓隋朝稱臣。后來長孫晟分裂東西突厥，高颎帶兵多次擊敗突厥，讓東西突厥向大隋稱臣，才一雪前恥。

    如今突厥居然又想伸手?jǐn)_亂中原，當(dāng)中原的宗主了？！

    李世民瞬間明白了弟弟的意思。

    其實李玄霸之前就和李世民商議過，只是李玄霸商議的計謀很多，沒得到更多的信息，他們都不能立刻定下接下來要走的路。

    但現(xiàn)在可以了。

    從東|突厥、中原和李淵那里傳來的情報，讓他們的道路十分明確了。

    李世民揚眉笑道：“我不愿與大隋皇帝為敵，只一心堅守與先帝的誓約。所以，誰敢向突厥稱臣，我就揍誰，從離隴右最近的開始揍?！?/br>
    高颎沉默了一會兒，問道：“二郎三郎，以你們之見，中原會有多少稱帝的人投靠突厥？”

    李世民冷哼：“全部?！?/br>
    李玄霸道：“除了父親之外的全部。父親在大節(jié)上還是不虧的?！?/br>
    李世民瞅了弟弟一眼，心里嘀咕，絕對不能讓弟弟和父親私下見面。

    高颎嘆息：“全部啊……是啊，中原分裂，群雄逐鹿，互相攻伐。唯有突厥兵強馬壯，是群雄唯一的外援。他們縱然心中再厭惡突厥，也會對突厥虛與委蛇，向突厥稱臣請求援助。能當(dāng)皇帝之人不拘小節(jié)，只是一時卑躬屈膝，如越王臥薪嘗膽。他們都會這樣做，他們都會……”

    高颎深呼吸，咬緊牙關(guān)，從牙縫里擠出氣音：“……向突厥稱臣?！?/br>
    李世民和李玄霸安靜地看著他們的老師。

    高颎深呼吸后，雙目緊閉。半晌后，他睜開雙眼，聲音和表情都恢復(fù)了平靜：“二郎三郎。”

    李世民和李玄霸道：“在?！?/br>
    高颎淡淡道：“大興交給我。無論是李淵還是誰，都不可能攻破大興。你們?nèi)⒌羲型回实墓??！?/br>
    李世民和李玄霸拱手作揖：“是，老師?！?/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