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說。”

    “是?！奔热恢捞拥钕孪胍私?，王華干脆就從源頭開始講起了。

    說起來，明朝與北方的惡鄰居韃靼一直處在一種比較吊詭的狀態(tài)中。

    一方面兩邊互有出手，像王越于成化十六年攻擊了駐牧大同邊外威寧海子周圍的蒙古營地，取得了‘威寧?！蠼?，三年后的成華十九年，達延汗又率三萬余人寇邊，致使明廷每次想起仍然心有余悸。

    之后自弘治元年始，達延汗投書明朝，要求朝貢，這樣每年一次，一直到弘治五年，而在弘治五年到九年這段期間，實際上雙方?jīng)]怎么往來，也算相安無事。

    實際上因為達延汗在收拾內(nèi)部，這位號稱蒙古的中興之主先后征服了衛(wèi)拉特部、亦思馬因、火篩等部落，統(tǒng)一了漠南蒙古。

    收拾好了內(nèi)部之后，他又一次遣使朝貢，

    這事兒就恰好發(fā)生在弘治十一年。

    這年春天他要求6000人進關(guān)入貢，雙方相互討價還價，磨了許多時間，最后朝廷許入關(guān)者2000人，來京者500人。

    這個夸張的人數(shù)也不是頭一回了，前幾次也都是幾千人的規(guī)模。

    “朝貢，為何要這么多人？”朱厚照首先不是很理解這個數(shù)字。

    王華答道：“許是因為物資甚重，幾千頭牛羊總歸是需要人趕的?！?/br>
    “笑話，幾千頭牛羊，一人趕一頭？”朱厚照摩挲著手指，他略微踱步，心中生出一個疑問，“最終2000人入關(guān)，500人入京。剩余的1500人呢，有沒有人去查過，這些人干什么去了？”

    在他看來，達延汗既然號稱是中興之主，就不會隨意做出這種決定，畢竟這可是成吉思汗鐵木真、薛禪汗忽必烈之后最值得記住的一位蒙古領(lǐng)袖了。

    “此事，臣倒也不知?！?/br>
    這也怪不到他的頭上，

    畢竟不論是詹事府的右諭德還是翰林院的日講官，韃靼人朝貢的細(xì)節(jié)，都不會有人特地來告訴他。

    “劉瑾！”

    “奴婢在！”

    “找個知道的人過來?！?/br>
    “是！”

    太子一找人，來的就是主管外賓的鴻臚寺卿了。

    說起來這個職務(wù)，朱厚照的外公張欒還擔(dān)任過，不過這是之前的事了。

    現(xiàn)在是這個才三十多歲，臉盤還算端正，且有幾分小帥氣的周度，再加上著紅色官袍，一看就很有氣質(zhì)，也就是在太子面前，到其他人面前那真是高高在上的大老爺。

    “周度，我來問你，為何小王子每次的使團都這么多人？”

    周度說道：“以往蒙古遣使入貢，確實只有十?dāng)?shù)人。但小王子自弘治初年始，每次所派遣的使團都規(guī)模龐大，臣以為……乃是小王子此人好大喜功，自命一代梟雄，所以大派使團，有意彰顯其‘中興大汗’之威望。”

    “有沒有更合理的理由？”

    朱厚照考慮問題還是喜歡從利益的角度，好大喜功、面子當(dāng)然是一方面，但如果沒有實際的利益，很難想象單單是為了面子而做這么奇怪的事。

    但令他感到意外的是，這個問題竟然把周度給問住了。

    他回道：“不知殿下所說更合理的理由……又是指什么？”

    他這一愣，朱厚照僵住了，他想到一個細(xì)思極恐的問題，“你們……都沒想過這個理由嗎？”

    “或許……”周度左思右想，拼湊了一個答案，“或許是韃靼人想要一覽我大中原風(fēng)采，又或許僅僅是想占些小便宜罷了。”

    “什么小便宜？”朱厚照抓住這個重點。

    周度也有些發(fā)懵，

    他沒想到外界所稱的那個一代英主的太子會問這么細(xì)節(jié)的小問題。

    搞得他都不知道說好，還是不說好。

    但最后還是受不住東宮的眼神說了，“……微臣私以為，可能就是想要來吃喝享樂一陣?！?/br>
    朱厚照：？？？

    他一方面是驚異于竟然有這個招待費這個事情，另一方面又驚異于他娘的他們竟然就只能想到招待費？

    “你的意思，這五百人，在京中吃喝住宿，都是朝廷出錢？”

    周度點了點頭，“不錯?！?/br>
    砰！

    朱厚照也不知手上拿了個什么東西，好像是一個茶杯，直接摔在了地上，嚇得劉瑾和周度一跳。

    兩人雙雙跪下，匍匐在地。

    “周度，你馬上給我停了！我大明還有百姓餓死，竟然還花錢招待他們？”

    周度覺得冤枉，馬上快速回道：“殿下，歷來外國遣使都是由朝廷接待，這是皇上和內(nèi)閣都應(yīng)允了的事。再者，此事乃往事舊例，一直以來都是這樣辦理，如今驟而更改，這……如何解釋?。俊?/br>
    “你要跟誰解釋？”朱厚照質(zhì)問他。

    “自然……自然是和韃靼使臣?！?/br>
    “你是我大明的官員，你要解釋的對象是本宮這個太子，不是什么韃靼使臣！再者，他小王子有沒有更改往事舊例？規(guī)模如此大的使團也是自他而始吧？這是不是他改的？怎么他能改，本宮這個大明太子卻不能改？”

    朱厚照氣得就是古代這種吃虧的朝貢貿(mào)易，他指著周度說：“你只是個鴻臚寺卿，花錢的事兒，本宮不該怪你?？赡銊倓傄舱f了，小王子是好大喜功，派那么多人到京城那是耀武揚威來了，怎么了？他來炫耀給咱們看，還要咱們給他付錢？！”

    理是這個理，但在古人心中，作為太子講這種話未免小氣，哪里有天朝的氣度。

    劉瑾擔(dān)著小心，提醒說：“殿下所慮未嘗沒有道理。不過涉外之事，非同小可，是否還是需要和皇爺、和內(nèi)閣商議？萬一僵了兩國關(guān)系，可就不好了。”

    這話是這個理，外交無小事古人就這么想。這樣貿(mào)然決定，內(nèi)閣和弘治皇帝都不知道，的確不太好。

    但朱厚照也有些不屑，什么僵化不僵化的，

    朱元璋、朱棣都要把人家的種給絕了，也先、小王子這兩位手上不知沾了多少明人的血，

    現(xiàn)在邊關(guān)還在打呢，這種世仇，這種關(guān)系，還怕僵化？難不成指望和他們搞聯(lián)誼不成？

    一番思慮之后，他對周度說：“你現(xiàn)在就回去停了這個舊例，至于父皇和內(nèi)閣那邊，本宮去說?！?/br>
    所謂國大民驕，現(xiàn)在韃靼的勢頭比較足，所以那些來京城里的韃靼人也覺得自己像個上層人一樣的。這本就不能忍，現(xiàn)在吃喝拉撒還要咱買單，朱厚照無論如何要小氣他這一回。

    “也不要忘了那1500人?！彼紒硐肴ビX得不對，“劉瑾，你去查一查，這些人都干什么去了?！?/br>
    他斷定背后有因由，且不管是為了什么，反正先亂出一招讓他們難受再說。

    話說周度離開東宮之后，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東宮的旨意聞所未聞，他哪里敢就這么領(lǐng)了？萬一這五百人在京里生出什么事端，丟了皇上和朝廷的臉面，那他真是死無葬身之地。

    可太子如此動怒，他一樣不敢直接忽視，左思右想之下直接鉆進了內(nèi)閣稟報。

    第一百一十五章 擬旨！

    朱厚照把自己的歷史記憶和當(dāng)下的事實串出了一個總邏輯。

    便是王華說小王子在過去幾年征服了內(nèi)部多方勢力。

    而朱厚照從史書上看到是弘治年間邊患嚴(yán)重。

    說明什么？說明人家安好內(nèi)要開始攘外了。

    這是人家的思維方式，和大明朝這邊兒是不是笑臉相迎是沒有關(guān)系的。哪怕就是笑成一朵花兒，得到的也還是一巴掌。

    當(dāng)然，哪個年代都少不了牧洋犬，不要光顧說我們祖先蠢笨，就是二十一世紀(jì)這樣的人也不少。

    周度到內(nèi)閣把此事一說，

    三位閣老都會生出一個感覺：太子不識大體。

    “你是如何奏對的？為何殿下會如此反應(yīng)？”謝遷站起身問道。

    周度很冤，“殿下問為何韃靼使團的人數(shù)這么多，我自是如實回答，說韃靼小王子好大喜功?！?/br>
    “這番奏對很不得體?！崩顤|陽一聽便明白了，“東宮是有大志之人，小王子好大喜功，言外之意不就是說他到我大明的京城來煊赫武功了？殿下是何等氣象？必然是因此而惱?！?/br>
    劉健質(zhì)問：“你便沒想著勸勸殿下，就這么來了內(nèi)閣？”

    他是個剛直的性子，所以看不慣周度這種半句話也不敢說的人。

    周度心里卻很不以為意，東宮哎，那是個什么主？

    御史言官被他削職為民，內(nèi)閣大學(xué)士李東陽現(xiàn)在在朝堂上搖搖欲墜，

    勸說？

    說得容易！你這個內(nèi)閣首揆怎么不去？！

    當(dāng)然，這也就是心里想想了。

    他嘴硬的說：“回閣老，屬下不是沒勸，屬下已經(jīng)說了這是舊制，歷來都是如此。殿下便說小王子改了人數(shù)，也算更改舊制，他能改，咱們自然也能改。”

    這倒也不是假話，

    勸不住東宮這一點，他們?nèi)齻€都不會有所懷疑。

    “東宮這話，確有幾分我大明儲君睥睨天下之氣度?！眲㈤w老一直是認(rèn)同朱厚照的，就是年紀(jì)大了，又是個文人，穩(wěn)當(dāng)慣了，缺了年輕人的朝氣和勇氣，“但這道旨意……只怕會無端惹出事端，卻不知為何要如此堅持?！?/br>
    這個時候，

    來了一個宦官，他到內(nèi)閣是傳話，“皇爺口諭，請三位閣老到乾清宮去?！?/br>
    劉、李、謝三人相互看了一眼，心說來得正是時候。

    朱厚照已經(jīng)做了弘治皇帝的工作。他旁得不擔(dān)心，就擔(dān)心弘治也會有花錢買安心的想法，反正伺候著這群人過完這幾天拉倒。

    實際上弘治還真有這種想法，如果是弘治十年太子提這樣的要求，弘治還是要猶豫一下，畢竟再寵愛也不能拿韃靼使團的事開玩笑。

    但這么長時間以來，朱厚照已經(jīng)贏得他的信任，

    用朱厚照自己的話說：兒臣什么時候做過沒頭沒腦的事？

    閣臣們到了御前行禮后，

    朱厚照開口，“三位閣老，本宮今日從書院里出來的時候恰巧碰到二十多名韃靼人，心中奇怪，一問之下才知這是小王遣使入貢的人。閣老可知，他們的使團規(guī)模光入京的就有500人之巨？”

    “此事，臣知曉。小王子原想遣6000人，最終被縮減至500人。”

    這話聽起來好像還是取得了多大的勝利似的。

    “這五百人人吃馬嚼，他們在京里的一些花銷，朝廷沒有必要替他們擔(dān)著吧？”